第五十六章 除夕
腊月二十九,幕州,青龙司。
镇妖府司指挥使例行在自己辖区十二州巡视,打接任指挥使至今三年,这是戚哲第三次进驻幕州分设的青龙司。
年关将至,大部分妖捕都休假回家,留守司里的人并不多,哪怕加上戚哲走哪儿带哪儿的那队亲信随侍,整个青龙司仍是显得冷清空旷,在浓浓的年味浸染下,余下的人素日里紧绷的神经也都不由放松了些许。
晚宴将尽,微醺的戚哲同众人招呼一声,起身离席;推门而出,迎面扑来的夜风登时让人清醒了不少,他紧了紧外袍,抬头望去,盈盈明月悬于夜空,漫天星辰交相辉映,这是个冬日里罕有的、晴朗的月夜。
他迈出两步,在皎洁的月华下静驻,微垂双目,默然地出了会儿神,末了,又转身朝书房走去。
念了声火诀,书房中的烛火应声亮起,他的目光落在书案的信笺上——那是羽阙差人送来了。
戚哲上前,俯身捻起信封,拆开来读,了了两页,他却看了不知多久,烛火的光影微微跃动,映着戚哲渐沉的眉目,半晌,他收好信,一拂袖熄了烛火,转身朝房外走去。
叶沧一回到青龙司时夜已深了,他远远地望见戚哲的书房一片漆黑,脚步一顿,叶沧一轻嗤一声,也是,每逢佳节倍思亲,自己是这样,戚哲又何尝不是。
他调转步子,不慌不忙地踱步向青龙司后院走去。
不止青龙司,四部镇妖府司皆是如此,整片大乾疆土,无论何处设立的镇妖府司,都会有一块黑色的石碑镌刻着各司殉职妖捕的名字。
戚哲静坐在石碑前,叶沧一自他身后缓步而来,声音中带着丝淡淡的戏谑:“你果然在这里呐。”
戚哲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应声。
叶沧一走到他身侧站定,合抱了双臂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他知道戚哲在看哪里——石碑的最上边有一排字体稍大的名字,这排名字的最后一个便是戚相然。
——四部镇妖府司的历届指挥使,寿终正寝的屈指可数,九成九都是战死殉职,或许不久的将来,自己和戚哲的名字也会出现在上面。
哪怕一同出现在上面,戚哲的名字也比自己的刻得大。
叶沧一兀自一笑,半开玩笑地想。
“看过他了?”良久,戚哲缓声道。
——戚相然便葬在幕州,叶沧一一早出门夜半方归,便是为了去祭拜他。
“看过了,”叶沧一轻出口气,不疾不徐道,“带了酒带了肉,陪他坐了会儿,师父他老人家现在可比我们清闲多了。”
戚哲没有应声,叶沧一看着他的侧脸看了半天,也没从那张波澜不惊六亲不认的脸上看出丝毫情绪来,他半合双目,继续道:“一年才来一次幕州,与其在这儿对着块石头,不如去他面前看看,......也让师父看看你。”
“许久未见,还是没伤没残四肢健全的小兔崽子。”
戚哲没有同他计较这句话,只淡淡道:“能抽开身的话,我会去的。”
叶沧一轻嗤一声:“随你。”言罢,转身欲走,却被戚哲出声叫住。
他转回身来,戚哲也没看他,只从怀里摸出封信来递给他道:“羽阙那边来了消息。”
叶沧一面露疑色,以前羽阙来信,戚哲只会挑有用的告诉他,一句废话都不会多说,更不会直接拿信给他看,他伸手接过:“出什么事了?”
“你先看看。”
叶沧一借着月光读着信,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末了,他抬眼望着戚哲,抖落着信纸戏笑道:“大过年的,连个问候都没有,只说些没用的废话,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戚哲转过眼来望着他,沉声道:“羽阙信中提到的梼杌草.....”
“不可能,”叶沧一截住他的话,方才用以掩饰的戏笑淡了下去,他神色阴沉道,“师傅不可能中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不管你是否认同,信中提到的可能性都是客观存在的,”顿了顿,戚哲又补充道,“而且可能性还很大,当年是李谦瑭封山.......”
“李谦瑭封山!”叶沧一几下将信纸揉进手心,冷笑道,“所以你也觉得那姓苏的说的没错?根本没有妖群?戚哲,青龙司九成的人都佩刀,若真是什么梼杌草,刀伤能和妖怪造成的伤口能一样吗?”
“中了梼杌草的人清醒之前会有一段昏迷时间,若真是有人设计的这一切,完全有可能在那一段时间内进行二次创伤,改变所有人的伤口。”
闻言,叶沧一望着面色沉寂的戚哲,有一霎那仿佛在打量一个陌生人,他神色复杂,艰涩道:“戚哲,那可是你爹,我师父,青龙司历任指挥使中最强的存在,他怎么会被这种不入流的招式困住?”
“你这样怀疑,简直是对师父的侮辱。”
戚哲微微抿唇,声音低沉:“叶沧一,我爹也只是个人,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躯,是你多年来的憧憬和思念将他神化了而已。”
叶沧一望着他,一阵静默,继而凉凉地笑了:“戚哲,我有时候真分不清你是冷静还是冷血。”他扬手将揉成一团的信抛到戚哲脚边,转身便走。
“叶沧一,”戚哲起身叫住他,“你不想弄清楚当年的青石山一战究竟是怎么回事吗?不想知道那时陷青龙司于不义的敌人究竟是谁吗?”
叶沧一站住步子,他背对着戚哲,轻出口气,冷声道:“当年所有人拼了命从妖口下死里逃生,你现在要告诉我我们不过是被耍了,没有妖兽,我们是在自相残杀,我挥向敌人的刀是落在自己兄弟甚至是师父身上,戚哲,你觉得我会认同这样的说法吗?——可笑。”
“是不是还不能下定论,叶沧一,参与过青石山一战、了解当时情况的妖捕现下要么退役,要么殉职,只有你还在我身边,我希望你跑一趟湘州,去协助羽阙这件事的调查。”
叶沧一愠怒:“没时间,不去。”
“你不是一直看不惯我做指挥使吗?”戚哲忽而出声。
叶沧一神色一顿。
戚哲沉下眉目,继续道:“你把这件事弄清楚,回来之后我上书总司,让位于你。”
叶沧一怔住了,良久,他回过头,望着戚哲不可置信地质问道:“你再说一遍?”
“我对这个位置并没有什么执念。”
叶沧一怒极反笑:“师父托付给你的东西,象征着师父的认可的东西,是可以这样随随便便送人的吗?”
“只是个职位而已,于我而言,只要继续留在青龙司就够了。”戚哲定定地望着叶沧一,目光深邃,他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丝不可撼动的力量,掷地有声道,“叶哥,或许在你看来没有什么比维护我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更重要,可是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弄清楚当年的真相,如果真的有人设计了我爹,设计了青龙司,”他说着顿了一下,“我一定不会就这么放任他逍遥法外。”
“好啊,”叶沧一冷笑,“我去湘州,去弄清楚事情的真相,看看我们二人坚持的东西究竟谁对谁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