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危机
沉沉夜色中,荒凉寂寥的山路上两匹马不急不缓地并行着。
“我们就这么走了,玄武司若真地再去,会不会为难沉香阁?”三愿提着缰绳,望着前路缓声道。
羽阙笑得不以为意:“玄武司是兵不是匪,没人没证据,他们凭什么为难沉香阁。”
三愿略一点头。
羽阙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道:“这些天几乎都没睡个囫囵觉,又累又困——”他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转头望着三愿饶有兴趣道,“话说回来,你们猫是不是特能熬夜?”
“我已经做人做很久了,”三愿斜睨他一眼,“再说了你觉得我是晚上不睡觉也没关系的那种人吗?”
“也是,别说晚上,你白天都恨不得继续睡。”
二人一路溜溜达达,到鹤游时天色熹微,青龙司征调的衙役守在路两边,鹤游的居民正陆陆续续离开鹤游。
羽阙想起第一次来鹤游的时候,那时候自己是孤身一人,十里长街灯火灿烂,在灯火照不到的街角,自己静坐在一棵参天梧桐树的树枝上,望着浸泡在浓浓尘世烟火中的鹤游;他本是来这里探查真相的,却恍惚一般静坐了许久,在这个人世之外的旧桃源,鹤游的所有人仿佛一支庞大又完整的家族。
而这样的鹤游,就要没了。
鹤游山要死了。
因为鹤游山的衰老,鹤归的恶行而庆幸;因为自己可以在伤害鹤归时内心扣上一顶冠冕堂皇的帽子而庆幸;因为自己不用在无辜者与毕生执念之间做抉择而庆幸。
羽阙明白,这样的自己何其卑劣。
“你在想什么?”注意到羽阙的异常,三愿狐疑道。
羽阙望着鹤游山,静默良久,才缓缓开口:“没什么,只是.....有点可惜罢了。”
“盛衰轮回是天理,可惜也无用,走吧。”
鹤游已没了以往的繁华,衙役们带着朝廷的手书来通知鹤游居民:鹤游山灵气将近,不日之内便会塌陷,鹤游居民听令,速速撤离。
起初很多人不愿意,鹤主没开口,大家都不愿意走,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等来等去却始终等不到鹤主露面,鹤游的居民终于还是在衙役们半强制性的命令下陆续收拾东西离去了。
青龙司的人没说,他们便永远都不知道鹤主做过什么。
当初住过的客栈如今已人去楼空,很多东西带不走就只得留下,客房里几乎没怎么动,二人赶了一晚上的路,便决定在这里落脚。
客栈的厨房已经空了,傍晚的时候,羽阙伏在窗边一边啃着凉饼子一边向外张望着,想从鹤游仅剩的寥寥几盏灯火中找到可以吃饭的地方。
然而吃饭的地方没找到,羽阙远远地便望见长街尽头,一队黑压压的妖捕朝这边赶了过来,他咽下嘴里冷硬的饼子,探出脑袋仔细望去,心道戚哲这么快便赶来了?
然而人越走近羽阙心越凉,这好像.....没有熟面孔啊......等,带队的人是谁啊......等等,青龙司的人这么多不佩刀?再等等,娘的那衣服上纹的不是青龙是王八!
羽阙刷得收回脑袋,将最后一口饼子塞进嘴里,三下两下收好自己的东西,起身奔出门去,推开三愿的房门道:“玄武司的人来了。”
三愿起身诧异道:“玄武司?!”
“对”,羽阙大步进来一手拎起她的阮咸背上,“而且带队的不是解缄和苏江卿,应该是其他人,朝这边过来了,先避一避。”
二人走出房门,却见玄武司众已经到了客栈门口,正欲进来,羽阙一把捞住三愿躲在竖梁之后,三愿轻声道:“跳窗子走吧。”
“人多,还没进来完,外面应该也有人。”
羽阙低下眉目,凝神略一思量,忽而抬眼道:“跟我走。”
玄武司众在大堂列队,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羽阙拉着三愿,二人猫着腰迅速进了一个房间,羽阙带上房门直奔窗前:“我记得这个位置应该有棵树。”果然,窗外,高大茂盛的梧桐树静静伫立着,肥硕的枝叶几乎要伸进窗子里来;羽阙抬头看了眼逐渐黑下来的天色,转头冲三愿道:“走。”
微蓝的夜幕下,街角安静的大桐树忽而抖虱子一般浑身一震,继而一阵悉索;羽阙站稳后,朝三愿伸出手:“过来。”三愿握住他的手翻窗出去,羽阙收手一带便将三愿带入怀中。
他低头张望着树下的人,低声道:“看样子不是来找我的,玄武司应该是想掺一脚鹤游的事才会到这儿来;这个客栈算是鹤游数一数二的,他们要找驻扎的地方,找到这里也不奇怪。”
三愿微眯双眸,望向客栈门前立着的人,忽而开口:“羽阙,你看那个.....”话未说完,温热的手心便覆了上来,羽阙捂着她的嘴,在她耳边轻声道:“别出声。”
果然,桐树旁边的房间内,两名玄武司妖捕推门而入,一边闲聊着一边将随身的东西放下,忽然其中一个抬头直勾勾地望向窗外的桐树,微微蹙了眉;羽阙沉下眉目,不自觉间收紧了环着三愿的手臂,默默盘算着该如何制伏这二人又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妖捕的同伴疑声道:“你在看什么?”那妖捕顿了顿,略带嫌恶道:“没什么,这树离窗子太近了,招虫子。”同伴戏笑道:“怎么跟个女人一样还怕虫子,别愣了,出去集合了。”
待二人离去,羽阙才松了口气,道:“没事了,三愿,你方才想说什么?”
怀里的人没应声。
茂密的枝叶将二人遮得严严实实,树下的玄武司众丝毫没有察觉,一片静谧中,羽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因为当时出现在玄武司面前的三愿是男子模样,故而昨日离开江桐县时,三愿便化回了女子,所以他现在怀里紧抱着的,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姑娘;气氛一时间有些暧昧,羽阙轻咳一声,别开视线低低道:“冒犯了。”
三愿依旧没应声。
羽阙有些不安了,这个猫妖是决计不会因为害羞而不吭声的,这情况八成就是生气了;当他鼓起勇气去看三愿的眼神时,突然发现,被自己捂着嘴的三愿正幽幽地看着自己——而且她被自己紧紧抱着,也腾不开手去扒拉自己的手。
羽阙刷地收回手,讪笑:“对不住,我忘了。”
三愿无比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回过头望着门前:“看那个人腰上佩的刀。”羽阙定睛望去,门前立着的几人中,其中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腰间佩着把镶金戴银颇为富贵的刀——这不是昭武刀吗?!
“苏玖甄亲自来了?”羽阙不可置信道,随即轻笑,“喂不是吧,就鹤游这点事儿,他还真是无论巨细都要和戚哲死磕。”
“如何?”三愿依旧望着那边,“是不是得通知青龙司一声?”
“等下我去找那个暗桩,然后我们就进山。”
“进山?”
“玄武司来的人不少,这片儿地方现在到处都是妖捕,进山安全一些。”
“好。”
待玄武司的人差不多都进了客栈,二人才轻声跃下树枝离去。
客栈门前,最后进门的是个深蓝发色的妖族少年,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白净俊俏的脸上还带着些未脱的稚气,一双蓝色的瞳孔却仿佛望不见底的深渊;他在玄武司的队服外又穿了一件亚麻色的长氅,整个人显得更加修长挺拔,就在羽阙和三愿跳下树离去的同时,少年耳朵微动,继而刷然回头望过去,然而茫茫夜色中,那边的街角除了一棵静伫的桐树外再无他人。
前面一个又高又壮的块头回头道:“不进来?你在看什么?”
少年回过头,露出干净明朗的笑:“没什么,发现了一棵长势不错的树。”
“别看了,指挥使在叫你。”
江桐县。
夜深了,东郊宅子的书房却依旧亮着灯,一个妖捕叩门而入,递上一份手书,苏江卿草草看过,抬眼沉声道:“指挥使他们到鹤游了。”
“他们都去了?”解缄抬眉道。
“对,指挥使,还有‘鲸’的其余三人。”
“呵,苏指挥使够闲的,这点儿破事亲自跑到鹤游来?”解缄笑得很不屑。
“不止是鹤游的事,”苏江卿拿起小银剪剪了截焦黑的灯芯,不急不慢道,“他们去鹤游也是为了堵羽阙。”
“羽阙?”
“昨天我们去沉香阁没抓到人,今天又搜了一天没搜到,羽阙估计已经不在江桐县了;但不管他现在在哪儿,鹤归还没抓到,鹤游的事情还没解决,他就肯定还会再去鹤游。”
“也是。”解缄略一点头,继而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啊,就算抓到羽阙,如果没证据不照样白瞎。”
“妖化会失去理智,会伤人;”夜风穿堂,苏江卿紧了紧外袍,垂眸道,“指挥使说,抓到人,就有办法找证据。”
“他能有什么办法?”解缄嗤笑一声,“能耐稀松,到头来不还是做什么都要靠我们‘鲸’的老大。”
苏江卿凉凉地斜了他一眼,没应声。
解缄笑得很戏谑:“你瞪我干嘛,我说的是事实,他平时自己又没主意,做什么都要问过别人......你这么能耐你瞪戚哲去啊,到底是苏家的家养婢,呵。”
“出去,我要休息了。”
“你在书房休息?”
“没错,出去!”
解缄冷哼一声,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鹤游,客栈。
苍白的月华透过窗子倾泻而下,床侧的架子上挂着那件亚麻色的长氅,少年和衣躺在床上,斜眸望着窗外漫天错落的星子,门外的人道:“早点休息,指挥使说明天开始全面搜捕鹤归和羽阙。”
“知道了。”少年不急不缓的声音中带着丝淡淡的慵懒。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少年坐起身,手肘撑着窗台,虚目望着窗外,托腮思索着什么;半晌,夜风轻起,少年眼中忽而有了聚焦,他收回胳膊,指尖轻拂过窗台,接着,他眯起双眸,饶有兴趣地笑了。
他的指尖,正捻着一根栗色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