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离开的时候,都在下雨。
六岁,一场瘟疫,柳凤泊失去一切。
那一年,他跟着人群,逃离家乡,辗转千里。
踏出村子的那一天,下着瓢泼大雨。
他浑身湿透,浑浑噩噩,盲目跟着人群,不知路在何方。
从那一日起,他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漂泊四海。
向路人乞讨,与野狗抢食,同天地争一丝活命。
他特立独行,他不服管教,他没有同伴,也不需要同伴。
他是坚韧的柳枝,是孤傲的凤凰,是漂泊的旅客。
他去过太多地方,却不为了大好河川。
一切只是为了活着。
就如同土狗一样,毫无尊严地活着。
他一直这么觉得。
直到十二岁那年,他遇到了婆婆。
满头白发,却梳得一丝不苟。衣衫破旧,却用核桃油保养二胡。隔着老远,便能闻到核桃香味。
那日也下着雨。
柳凤泊三天没有吃过东西,在雨中冻得瑟瑟发抖。
他却没有躲入林中,因为在这大雨天,有位老人为一荒墓上坟。
撑着一把黑油伞,手里拎着贡品与二胡。
柳凤泊饿坏了,直勾勾地盯着贡品,仿佛一眨眼,又是一场空梦。
老婆婆却对他招了招手。
柳凤泊大快朵颐,不时去瞥婆婆。
婆婆默不作声,为他撑着伞,异常慈祥。
柳凤泊将贡品吃了个干净,平生第一次感到脸红
婆婆却说,“没关系,死人饿着也不能再死一次,活人饿着,可就活不下去了。”
黑油伞不大,柳凤泊却觉得,能够遮蔽一生风雨。
婆婆收养了柳凤泊。
不能说是收养,只是每天,婆婆都会来这上坟,风雨无阻。
而从那以后,贡品都成了柳凤泊的口粮。
柳凤泊不愿意离人太近,他对别人有着天生的恐惧。
可对于婆婆,他却怎么都生不起戒心。
他那时不爱说话,婆婆却爱讲些故事。
婆婆夸他名字好,“凤舞天翔,大富大贵。”
婆婆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名动江湖的女侠,满王城的青年子弟对她魂牵梦系。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子,可以与岳山比肩。
柳凤泊看她满脸褶皱,却是不信。
婆婆也不在意,依旧每日来上坟,每日来聊天,每日来拉二胡。
婆婆拉得并不好听,柳凤泊问她,“婆婆,你这么喜欢二胡?”
婆婆笑眯眯地回答,“是他喜欢。”
他,就是坟里的那个人。
他,又不是坟里的那个人。
因为这是一座空坟。
他和婆婆江湖相识,又相忘于江湖。
婆婆在他的家乡等他,只希望再见他一面。
婆婆生在龙兴,却在这异井他乡,孤独等待。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杳无音讯。
或许是死了吧。
婆婆为他造了空坟,每日只为了和他说说话,拉一曲他最爱的《江河水》。
婆婆喜欢柳凤泊,因为长得和他很像。
婆婆给柳凤泊穿了白衣,因为他爱穿。
婆婆教柳凤泊用剑,因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剑客。
十八岁那一天,下着雨。
婆婆气若游丝,柳凤泊坐在床边,红了眼眶,他和婆婆说,他找遍千山万水,也要找到那个负心汉,然后把他挫骨扬灰。
婆婆笑他,“你可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你没有我。”
婆婆拉着他的手,含糊不清地说了许多,最后捧着他的脸,痴痴地笑着,“你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她把柳凤泊认作他,在笑容里咽气。
柳凤泊将婆婆葬在空坟旁,葬在他身边。
柳凤泊不信自己会不如那人。
即便把天捅个窟窿,他也要证明给婆婆看,他比他更强!
白袍仗剑,剑问天下!
二十岁,白袍千臂,名声大噪!
然后,他遇到了她。
燕王兄弟武慎公子的女儿,凤栖郡主,武桐。
柳凤泊突然明白过来,婆婆说他所缺的是什么。
凤栖梧桐。
他的人生,因为遇到凤栖而完整。
柳凤泊想为凤栖摘下日月星辰,想为她采遍万紫千红,更想和她白头偕老。
白袍千臂,柳凤泊。
一生不求人,那日弯腰曲背,求武慎将凤栖许配给自己。
武慎将茶水泼他脸上,“你算什么东西?一介武夫,还想娶本公子的女儿?”
柳凤泊无言以对。
他想过私奔,可就这样带着凤栖,没名没份地闯荡江湖?
他要给凤栖最好的,这绝对不是最好的。
离开的那一天,也是细雨绵绵。
白袍靠在桃花树上,摇着酒坛。
红衣枕他腿上,数着掌心桃花瓣儿。
白袍微醺,红衣扬起花瓣儿,抬头望着白袍痴痴地笑着。
柳凤泊伸手捧住她的脸颊,她轻轻闭上双眼,面色羞红,睫毛微颤。
可这一吻,却没落在她的嘴角。
柳凤泊只是捧着她的脸庞,仔细端详,像是捧着易化的雪花。
过了半响,他轻轻放开她的俏脸,“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柳凤泊将目光投向远方,缓缓抿了口酒,“这里的人都看不起我。”
“那有什么关系。”凤栖握着他宽厚的手掌,摩挲着自己的脸庞,“我是你的婆娘,他们又不是。”
柳凤泊望着怀中猫儿女子,眼神颤抖。
只是片刻,便又回复刚强,“他们可以看不起我,但我决不允许他们看不起你!”
柳凤泊抽回手掌,去意已绝。
凤栖再抬头时,空荡荡身侧,只剩下飘零桃花,零星细雨。
白袍就这么走了,在落英缤纷的雨季。
挥一挥衣袖,只留下一句话,“只需一年,等我回来吃你嘴上胭脂。一年后,我就是天下第一,一年后,你就是我的天下第一夫人。”
红衣倚在树上,倚在他最爱的地方,等待。
这一等,便是三年。
院中桃花,被移到府外,孤零零地立在路边。
柳凤泊得了殿前武斗第一,屠了三百近侍,一身血污站在桃花树下。
天上飘着小雨。
一众公子姑娘出了府门,白衣儒生为红衣打着黑油伞。
门房在笑,小厮在笑,公子在笑,姑娘在笑。
红衣伴白袍,配着甜如蜜糖的酒窝。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只有一人。
站在光秃秃的桃花树下,雨打衣衫,肝肠寸断。
谁负了谁?
谁对谁错?
情之一字,说不清,道不明。
即便如此,柳凤泊依旧愿意为凤栖,仗剑天涯。
换回的。
触手所及的。
却只有寒意刺骨。
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下着雨!
今日的冻雨,特别大。
柳凤泊被雨迷了眼,却看到一把黑油伞,走到他的面前。
林火费力撑着他的身体,黑伞下露出一张脸来。
竟然是那日和凤栖一同出门的白衣儒生。
“我叫王芝。”白衣儒生淡淡一笑,“是你的情敌。”
柳凤泊苦笑。
林火意外地望向站在门外的孟然之,后者自顾自地灌酒。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事实。”王芝注视着柳凤泊的双眼,“你走之后,凤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自己酿酒。别的不会,只会最市井的刀子酒。”
“每月初一,她就会在桃花树下埋上一坛。到今天,应该有三十多坛了吧。”
柳凤泊双手颤抖,猛然抓住王芝肩膀,双目赤红,泪水夺眶而出。
王芝凑到他耳边,轻轻说道:“我妒忌你,妒忌了整整五年。”
柳凤泊垂下手掌,胸口发紧,像是丢了魂魄。
他推开林火,奋力迈步,却跌在泥中。
他挣扎着爬起身来,想要飞,飞出王宫,飞到桃花树下,飞到凤栖身边,飞到三年前!
可身上的力量,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就这样仰天倒下。
面朝天空,伸出手臂,想要抓住什么。
他仿佛能够看到那棵桃花树。
花瓣漫天,一身红衣倚在树上,对着他痴痴地笑着,“你还没吃我嘴上胭脂,怎么就要走了?”
柳凤泊答不上来,什么都说不出口。
伸向天空的手,垂了下来。
“凤栖,你走慢些,我这就来了。”
“你不要做天下第一了?”
“去他娘的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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