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师城!”
星辰未落,面前孤寂长街,肩上小小包袱,身后宅门,缓缓闭上。
“今日起,你不再是山师一族。”
青涩脸庞,望向远空,未有一丝波澜。
“更名虞城,你与山师家再无瓜葛。”
大门轰然闭合。
“任务不完,永不归宗!”
二十岁的虞城,头也不回,迈向离家之路。
入龙门,登九霄,获赏识,留任教习。惶恐只是片刻,一切都那么顺利,没有人怀疑他的过去,没有人质疑他的动机。
虞城甚至觉得,或许他生来,便具备这些能力。
伪装成任意样子,脸上戴着假面,心中冰寒如铁。
蛰伏,等待。
不能安睡的每个夜。
煎熬,习惯。
习惯人们叫他虞教习,习惯门人找他请教,习惯孤身一人,分不清哪个才是自己。
日子平淡无奇。
直到两年前,新一批门人入山,虞城作为教习,负责引领。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共有四人入山,其中便有个瘦弱姑娘。
那姑娘不施粉黛,粗布麻衣,虽是长得清秀,却有些土气。与另三个富家子弟站在一起,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另外三人自报家门,这姑娘依旧唯唯诺诺。
虞城站在姑娘面前,露出温柔笑容,“敢问姑娘芳名?”
姑娘垂着眼帘,不敢抬头,弱弱回答,“方……方柔嘉。”
虞城从袖中变出一株鸢尾百合,交在姑娘手中,“不要害怕,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孤单一人。”
姑娘眼中闪着泪光。
当日晚宴,虞城款待众人。
肉过五味,方才知晓,方柔嘉原是个农家姑娘,遭逢山贼,全家灭门,唯有她一人逃难而来。更为惊奇,两人竟是同日生辰。
是缘?
是孽缘?
虞城从她身上,见了过去自己。被家族抛弃,孤身一人,来到一片陌生之地。
孤独,无助,彷徨。
他知道,她需要帮助。
但他不能帮她,他需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出身九婴,潜伏九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任务。这里,容不得恻隐之心,容不得半点差错。
他不应该,也不能心软。
所以他与往常一样,待人亲切,安抚几句,便回屋安眠。
一夜无梦,依旧是寻常清晨。
或许并不寻常。
那日他负责说《礼》,可虞城站在林舍门口,望向屋内,停了一息。只因屋内角落,坐着那个土气姑娘。
她为何会来这里?
虞城并不明白,他也不想追究,只是稳住心神,面带笑容步入林舍,如若往常一样,除了那被遗忘的角落,从始至终,他都未看一眼。
气氛寻常,又不寻常。
从那日起,方柔嘉便会时不时出现在虞城身侧。并不靠近,只是远远望着。并不问话,只是双目紧盯。
虞城只是保持漠视,既不接近,也不远离。
再后来,方柔嘉学会打扮,学会说话,学会左右逢源,出落成靓丽黄裳。
甚至,她不再出现在虞城身遭。
可这也没什么变化,一人站在舞台中央,一人在舞台边凝视。
与往常一样,只是互换方向。
后悔?虞城并不后悔,他从不后悔。
三个月前,虞城收到了九婴暗信,“门主离山,行动之时。”
九婴终于想起了他这枚暗棋!
时隔十余年,虞城已过三十而立,终于等到这一天。
但要摧毁九霄,他需要帮手。鬼使神差之间,他竟然想起了方柔嘉。
黄裳与他于月下相约。
没有迟疑,黄裳一口答应,只有一个要求。
只要一个吻。
那晚月色很美,姑娘的唇很凉。
虞城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他是为了任务,他告诉自己。
姑娘却很开心,喝醉在他怀里,枕着胸膛湿了衣襟。虞城不敢动,静静让她靠着,第一次发现,这酡红的小脸好美。
那夜一如此刻,黄裳倒在他怀中,嘴角溢血,却面带微笑,“虞教习,我还算有用,是不是?”
虞城将她抱住,却是面无表情。
林火双目恢复清明,望着眼前一对,目瞪口呆。
黄裳全不在意,她的眼中只剩虞城一人。缓缓伸出手掌,摸着虞城脸庞,“或许你已不记得,你是九霄里,第一个对我笑的人。不是讥讽,只有温柔。”
虞城并未制止,却语气冰冷,“你知道,我对任何人都是这样。”
黄裳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我知道,你的心里没有我,只有九婴,只有任务。但情爱不就是这样?你无法阻止我爱你,就像我无法阻止自己。”
黄裳咳出血来,虞城微微皱眉,却一动不动。
血泊泊在流,黄裳脸色愈发苍白,但她的眼中仿佛能放出光来,“我知你喜欢鹅黄,便买了许多衣裳,统统都是鹅黄颜色。我知道你爱鸢尾百合,便每日都去照料,只为你来年有花可赏。我与众人交好,只希望你多看我一眼。”
她的双眼有些黯淡,“可你从不看我,不是吗?”
虞城依旧面无表情,甚至抬起头,不再去看黄裳。
黄裳往他怀里拱了拱,嘴角扬起微笑,“所以,那夜你来找我。我简直高兴疯了。只要能待在你身边,做什么我都愿意。”
“勾引放荡,设计越狱,杀人陷害,我统统愿意。只要你看着我,哪怕一眼也好。”她的双手,无力下垂,“还想和你再待一会儿,多呆片刻也好。”
林火那一剑,伤了她的心肺。
到底是什么力量,撑着她活到现在?
黄裳咳嗽起来,鲜血咳在虞城衣襟之上。
点点星星,如若鸢尾花瓣。
黄裳浑身颤抖,双眼全无光彩,缩在虞城怀中,“哥哥,我好冷,能不能再抱抱我。”
虞城。
不为所动。
任由黄裳死在怀中,再无声息。
山师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立在虞城面前,“你还真是狠心,就连别人最后的希望,你都不愿意满足?”
虞城面无表情,“你我都知道,他人不过是傀儡。没利用价值的垃圾,不需要丝毫怜悯。”
林火竖起双眉,将他一脚踹翻,“你简直就是人渣!”
虞城摔得满脸是血,可他却哈哈大笑,“我是人渣那又如何,若非你运气好,突然得到魔刀万击!现在,你们两人都是死人!”
“林子!”山师阴拽住林火,对虞城淡淡说道:“时也,运也,命也。你已满盘皆输,又有什么好辩。”
“你说的没错,天不绝你,我也无可奈何。”虞城敛住笑意,瞥了一眼黄裳尸首。
山师阴叹了口气,“这些年,肯定很累吧。谁都不能相信,谁也无法亲近,最后还要用任务,掩盖自己的真心。”
“没有掩盖!”虞城皱眉吼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山师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九婴。他们只是我手中的棋子!方柔嘉,只是有价值的傀儡罢了。”
山师阴冷冷一笑,“若真是如此,为何你腰上会有这个!”
伸手一拽,山师阴从虞城腰际,拽下一块单鱼吊坠。
虞城伸手去抢,被红袍儿一掌挥退。
“纪浩没有说谎。确实是双鱼吊坠,只是这双鱼吊在两人腰间。”
虞城面如死灰,仿佛被抽去全身骨头。
“你还真是狠心。”山师阴将吊坠,扔在虞城面前。
虞城伏在地上,伸手去拿那吊坠,可那手掌停在半途,微微颤抖。
他看了一眼黄裳,终将吊坠,牢牢抓在手心。
轻轻柔柔,一点一丝,抹去玉上泥尘,突然泪流满面。
跌跌撞撞,摇摇晃晃,跪在黄裳身前。
虞城注视黄裳脸庞,伸出手抹去她嘴角血痕,捋顺长发,“我们骗别人骗了这么久,最后还是骗不了自己。”
他俯下身,在冰冷额头上,轻轻一吻,“你送我这吊坠,我说扔了,却一直收在身边。鱼儿成双,才是般配。”
他将黄裳拦腰抱起。
红袍儿与林火,并未拦他。
他朝山师阴微微一笑,“今日我一败涂地,来年你身处我位,又会如何抉择?少东家,可得三思。”
山师阴微微额首,双手抱拳,“城叔,一路好走。”
虞城哈哈一笑,“十几年前,我已不姓山师。”
他抱着黄裳,一步步,走向浓稠瘴气,“我是虞城,只是她一个人的虞教习。”
虞城紧紧抱住黄裳,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一切。
走入瘴气。
虞城口鼻溢血。
他挣扎着,走到一棵树下,费尽全力,靠在树上,然后……
低下头。
注视着黄裳脸颊,双手摩挲脸庞。
“我从未这么好好看看你。一眼,可不足够……”
一眼。
永远。
虞城含笑而终。
黄裳微笑相拥。
山师阴深深叹了口气,“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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