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杉等人混在独孤军中。军队并未走远,只是等武慎军全部上山后,便绕到岳山山脚,驻扎下来。
过不多久,有另一支军队打着“独孤”旗号,并入军营之内。
姜杉见到他们衣甲带血,只要稍稍结合战况,不用小将军解释,他便能猜到这支军队做了何等事情。经此一役,独孤孝善于用兵,精于伏击奇袭的能力,也给花袍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也在心中暗暗评价,若是假以时日,独孤孝必能成一方名帅。只是不知道,能否见到那一天。
若是挨不过今日大变,未来也不过梦幻泡影。
独孤军藏在一处背风小谷。独孤孝却领着几位亲随,始终站在谷外,观察岳山形式,飞吹雪打也不在乎。
小将军说“等”,那么,他在等什么?
姜杉躲在谷内,思索前因,推论局势走向。他大致已经推算出伊世羽所用计策。示敌以弱,步步诱敌,应是将他们困在山中某处,围而歼之。可惜,花袍对岳山布局未多做了解,不知伊世羽是将何处,选为围歼之所。
不过,这已用不到花袍瞎猜,因为他知道,独孤孝终会把他们带到现场。
军师出计,往往分成主副两策。主策先行开道,副策查缺补漏。而独孤军,应该就是伊世羽留的副策。他必会上山,只是在等一个信号。
只是,那约定好的信号是什么?
姜杉皱眉思索,他索性离了避风处,走向独孤身边。
独孤看也未看他一眼,始终凝视山岳一处。
他在看什么?
姜杉裹紧风衣,站在独孤身侧,同样望向岳山。
山影藏幕后,披白戴雪。
姜杉皱了皱眉,什么能越过高山,穿过雪幕,将指令送到独孤面前?或许……花袍突然想到,格局应该放得更大一些!
突然之间,雪后似有光亮。
独孤孝眯起双眼,花袍手中酒壶贴紧嘴边。
烽火燃,狼烟起,百里可闻!
独孤大手一挥,“上山!”
卧龙坳,火光冲天。山坳之中,人仰马翻。
在那山崖之上,四周火球飞射不止,火球弹丸空心,内包燃油,落地之后炸裂飞溅,四处蔓延。更有火石从陡坡缓坡滚落而下,遇者碾压,触者沾火,宛若人间炼狱。
而制造这一切的恶魔,却将红绫系在脖上,勾唇微笑。
伍庚身为黑一门副门主,见惯了人命生死,可听得山下惨嚎,依旧是寒毛竖立,他仿佛能够见到一个个鲜活生命,生生看着自己,一寸寸被烧成焦炭。
这一切,都拜面前看似羸弱的书生所赐。
不过,伍庚毕竟没有失去理智,他仔细观察坡上攻势,“十八处?”他突然反应过来。方才屋外将士也是十八人,这难道绝对巧合。
伊世羽听到伍庚声音,回过头来。
伍庚看着书生嘴角笑意,已经明白来龙去脉,低头苦笑,“想不到,破绽就在鄙人面前,鄙人却没有发现。方才还在猜想,他们为何退得这般爽快,原来……没有什么武睿监视,他们都是先生的棋子。被监视的人,分明是鄙人……”
伊世羽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伍庚深鞠一躬,“先生深谋远虑,鄙人佩服,此刻也是回天乏术。只是……”伍庚支起腰板,“先生,可是答应了人熊,护住武睿。”
伊世羽点了点头,“没错。”他回过头去,望向山坳尽头,那处小队,“这也是为何,他必须死在此地。”
伍庚稍一思索,便想通其中关节,“武睿不死,人熊不反,难道人熊与武睿之间有什么约定?”
伊世羽叹了口气,不说承认,也不否认。
听音知趣,不用多言,伍庚已解书生心意,“如此一来,也就说得通了。人熊能反不反,能降不降,原来是此缘故。可先生,你这是在逼他。”
“没错!”伊世羽背转身来,“我就是要逼他上位!”
伍庚未有接话,伊世羽挥开手掌,指向武睿方向,“那个武睿算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仗着生在王室,要德无德,要能无能,这一年之间,若非大将军用心辅佐,为他收拾残局,他凭什么披上那龙袍,坐在万民之上?”
“真龙天子?我呸!”伊世羽狠狠说道:“武睿根本不配!”
伍庚沉思片刻,开口说道:“先生做这一切,只怕人熊并不知情吧。”
伊世羽敛住面上怒容,淡淡说道:“他自然不知。他也不用知道。大燕要兴,定需霸主。大将军不愿意,但黄袍加身,古来有之。鲜血尸骨由我来沾,千夫所指由我来抗,天下骂名由我来背,前进之路,我来为他铺平。而他,只需接受结果。”
“先生。”伍庚拱手说道:“鄙人虽然是做杀人生意,却也觉得,这不公平。”
“他予我知遇之恩,我还他一座天下。”伊世羽拉紧皮草,“这很公平。”
伍庚摇了摇头,“鄙人是说,这对人熊并不公平,或许……”
伊世羽看着伍庚,“或许什么?”
“或许……”伍庚叹了口气,“人熊根本不想做王?”
听到这话,伊世羽似乎有些愣神。
他顿了片刻,怅然若失,“有能者屈居人下,原就不该如此。他明明有才有能,却困于誓言不得寸进。即便他会怨我,我也要推他再进一步。卷章谱写,由不得他了。”
无论身处庙堂,亦或江湖,谁又能身随己愿?
两人沉默片刻。伊世羽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掷到伍庚面前,“还有最后一件事。”
伍庚看着脚边匕首,“先生要鄙人杀你?”
“没错。”伊世羽抿唇一笑,“总得有个人,为武睿的死扛罪。”
伍庚眯起双眼,不取脚边匕首,“先生,何不自行了断?你身后可就是断崖。”
伊世羽挑动眉头,“我就是个文弱书生,自裁这种事情,可是吓人的紧。”
“先生这文弱书生,可是火烧万人,都能面不改色。”伍庚拾起地上匕首,沉默片刻,“先生到了最后,还要算计鄙人。”
“哦?”伊世羽微微一笑。
“我猜先生四周必有人熊眼线。”伍庚把玩着手中匕首,“若我杀先生,先生便能将我黑一门拉上前台。暴露在天下人眼中。那人熊看似强悍,却是重情之人,他必会对我黑一门穷追猛打。这亏本买卖,鄙人可不做。”
伊世羽眨了眨眼,“怪不得那疯猫被你玩弄于鼓掌之间。”
“先生说笑了。”伍庚抿唇一笑,“鄙人一向尊重猫门主,何来玩弄之说。”
伊世羽冷冷一笑,“还真是虚伪。”
伍庚拱手,“彼此彼此。想必那眼线,不为先生所用,不然先生也不用废这些手脚,随便来个嫁祸就行。”
“你是个聪明人。可惜我之前便说过,卷章已经谱写,由不得你。”伊世羽看着伍庚,绽开笑容,“你在这里与我虚与委蛇,以为我真不知道?”
伍庚面色一肃。
伊世羽哈哈笑道:“我早就算到天降大雪,这一场火攻,定然烧不完坳中叛军。所以……”他从袖中,再掏一团红绫,“我还有一记副策。”
伍庚捏紧匕首。
伊世羽如同老猫斗小鼠,眨眼笑道:“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不杀我,我便展开红绫,副策一出,山下叛军全灭。无论是黑一门,亦或是九婴,乃至燕国都是元气大伤,你想东山再起,没个十数年绝无机会。第二条,杀了我,背下罪责,而山下叛军不会全灭,你们若是走运,或许还有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
书生立在风雪里,嘴角带着淡漠微笑,“赌或不赌,大富大贵或是一文不值,就在你一念之间。”
伍庚眉眼颤抖,似是犹豫。
伊世羽张开双臂,“一丝机会,或许就能得窥王鼎。虽然只有半年多的时光,但我知你野心,可不只想做江湖之王。毕竟,武伍同源!”
伍庚皱紧眉头,匕首上举,又缓缓放下,终是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先生好心机,将一翻盘机会,就这么放在鄙人面前。确实,若此次逼宫成功,武慎上位,一切都顺理成章,皆大欢喜。可惜……”
匕首被伍庚掷到一边,“鄙人年轻,再等十数年东山再起又如何,即便数十年,鄙人也能等得。”
“啪!啪!……”
伊世羽鼓起掌来,“你果然有枭雄之资。”他缓步走到伍庚面前,拾起地上匕首。
伍庚戒备,后退半步,“先生,你可不会什么武功,若与鄙人动手……”
话未说完,却被书生一把抱在怀中,伍庚面色巨变。
伊世羽靠在伍庚耳边轻声说道:“我设计你,因为当初罗国就是雇你黑一门来杀我。我设计你,更因为你之心性,必定是大将军路上碍事之石。我踢不走你,也要让大将军知道你这石头的存在,可别因为夜路障目,而掉以轻心。”
伍庚推开书生,低头去看,见到满手鲜血,“你!你居然……”
伊世羽腹上插有匕首,他嘴角溢血,微微笑着,“我早说过,卷章一早谱写,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伍庚猛然抬头,立即朝向四周高喊,“是他自杀!不是我杀他!不是我杀他!”
伊世羽一边后退,一边哈哈大笑,“都说黄袍加身,大将军麾下,谁不想见大将军再进一步?”
“你!”伍庚明白过来,是不是他刺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眼线看到两人抱作一团,而后书生中匕。伊世羽只是给那眼线一个机会。一个既不背叛对人熊的忠诚,又能推人熊再上一步的机会。
代价,就是书生的命。
可他,似乎并不在乎。他甚至转动腹中匕首,让创口难以愈合,更是拔出匕首,丢在雪中。鲜血从创口涌出,顺着衣袍滴在地上,点点蔓延。
伊世羽嘴角含笑,跌跌撞撞走向崖边,喃喃自语,“武慎要死,武睿要死,上至宗毁了,黑一门毁了,九婴也毁了,谁都逃不掉……大将军……大将军……”
书生站在崖边,笑面如花,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望着面前风雪,他突然想起那夜王城雨夜。人熊披甲带雨,伸出手,将他这落魄书生救出深渊。
那只手,此刻仿佛就在眼前。
伊世羽去握身前手掌,那手却有些遥远。
风雪扑在脸上,伊世羽低声说着,“你予我知遇之恩,我还你一座天下。这……”
书生向前一跃,“很公平。”
两手相交,散作飞雪,衣袍飘忽,与雪同舞,似羽化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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