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雪层叠而下,百花残破,难寻芳踪。
人流拖家带口,哭嚎向南。
兵马垂首丧气,无声南行。
人流与兵马之间,无物阻拦,却自然而然分开一条道来,泾渭分明。
那条道路直通南北,也是一条长白,铺满晶莹雪珠,贯穿远近。
便在这一片南潮之中,那条雪道之上,开出一朵黄花。
那是一柄油纸伞,细细补过,摇曳向南。
人们投来奇异目光。
不解,疑惑,质疑,怜悯。
有人随意扫过,不闻其事。
有人张口欲言,却又止在嘴角。
人流,兵马,从两侧疾驰而过。
一柄油伞遮雪,一身黑袍拖地,独行向北。
于那雪道之上,只留下一排脚印。
再说龙岭关上,武慎率领一众老兵,登上城墙。
城中守军原本便不过两千,如今选择留下之人,不过一半。剩下一半,想来也是随那守将,遵守“军令”朝南方撤退。
狄国经历近日来多次大战,此次南下事实上所带人马并不算多,可战之人,不过十万。就连齐国前些时日兵马都不如。
但是即便是这十万大军,也不是燕国这一盘散沙能够抵御。
而兵锋直指龙岭关的狄军,是由二王子伊吾所率部众,论战斗人数,也有两万之巨。
这将会是一场,两万精壮战士,对一千燕国老兵的战斗。
血战便会发生在这龙岭关上。
胜负,看似毫无悬念。
两万对一千,即便是刚刚学了三字经的儿童,都能够说出谁弱谁强。
然而,战争不是数字堆砌。
若说绘画,书法,阳春白雪是艺术。
那么战争同样能够成为其中一种。
武慎便站在城墙最前方,望着黑压压狄军扑向龙岭关。
狄军似乎并不急着抢攻,悠闲过来,仿佛龙岭关在他们眼中,已然唾手可得。
风将他额前乱发吹起,却吹不动他面上丝毫波澜。
一如他身后老兵,巍然不动。
他们望着人潮汹涌,并不害怕。
因为他们这些年,已经见过太多支离破碎,见过太多生死离别。
生死二字,他们早已抛诸脑后。
他们更不会临阵脱逃。
因为武慎已经给过他们机会选择,让他们能够随着守将,安然撤离此地。是的,他们能够像过去一样,选择更简单的道路,苟且偷生。
可是他们没有。
他们选择捍卫身上这一身戎装,捍卫身为军人的荣耀。
或许他们早已做好赴死准备,他们也不觉得自己能够生还。但是,他们绝对料不到,武慎在沉默许久之后,突然开口,“我们能赢。”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望向武慎背影。
武慎回过神来,对这些老兵高声喝道:“我们能赢!”
人们望着武慎,看着他沉着面容,从刚刚震惊中反应过来。没有鼓舞,却是有人笑出声来。
这些老兵,不说久经沙场,至少都是兵油子。
鼓舞士气的伎俩,这么多年,他们不知道看过多少。不得不说,武慎说得很直白,但是绝对不出乎意料。
回想武慎之前那番演说,还以为武慎能有什么高招,原来和其他将领,也没什么两样。
他们便这么看着武慎,心中猜想武慎将会说些什么。
想来想去,也不过是那些以弱胜强的例子。
这些故事,在他们这么多年战场生涯中,也不知听过了几遍。
果然,武慎开口了,“古代行军打仗,有许多以弱胜强的例子。”
有人对视偷笑,暗想自己想的不错。
谁知武慎陡然提高音量,“什么以弱胜强,全部都是放屁!”
城墙上气氛陡然一肃。
人们面露疑惑,望向武慎。这种时候,他还说这种话,难道就不怕打击了士气?原本他们就胜机渺茫,武慎这是要自掘坟墓?
武慎幽幽说道:“人数,或许是战争的一个因素。当少数人战胜大军,大家便习惯将这成为以弱胜强。一柄钢枪,百把竹筷,谁弱谁强?所以我有一问,何为弱?何为强?”
话音未落,众人已然陷入沉思。他们是老兵,自然也比普通新兵见得更多,思考更多。
武慎不给他们太多时间思索,继续说道:“古有白衣渡江,可称以弱胜强之经典。可细查其始末,却发现,始终是以强胜弱。从大局而言,吕子明人数始终处于劣势。可从小处落手,他扼住关云长最近紧要几点。轻敌!守军懈怠!与这些薄弱环节相比,吕子明便是强!从小入手,以强胜弱,最终扭转大局,以弱胜强。”
众人听闻此言,只觉豁然开朗,可心中仍有疑惑。武慎此时此地,说出此言,又是为何?
武慎并未让他们久等,径直说道:“所以我说,我们能赢!不是空口白话,而是狄军虽众,却也有其弱点,若是利用得当,我们就能够守下龙岭关。”
众人闻之精神一震,将期待目光投在武慎身上。
武慎反而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回头再次遥望狄军,留给众人,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军中主将,可以亲民,却又必须将自己摒除在众人之外。
幸好,他有一员得力干将。
赵恬挎着战鼓鼓槌,站到众人之前,朗声说道:“狄军劣势,难道还不明显?他们虽然有两万余人,可是你们仔细去看,他们是为奇袭而来。军中战马足有半数。为了极速行军,军中多为轻甲,更没多少攻城器械。你当他们见到我们龙岭关上旗帜摇曳便减慢速度,是因为老神在在?”
“不!”一声暴喝!便如惊雷骤起。赵恬嘴角挂起冷笑,“他们是在害怕!他们知道自己不利攻城!这便是他们的劣势。”
众人露出了然神情,赵恬继续说道:“而我们也有优势。那便是这座龙岭关。即便狄军涌上城头,同时接敌不过百人。而城墙设计,前窄后阔。若是上了城头,我们便是以多打少,还能怕他?”
此言一出,军中士气大振。
然而还是有人心中疑虑,“我们毕竟老了,他们若是源源不断上来,我们总有一日……”
赵恬略微皱眉,立即将他打断,“要杀光我们,狄军要死几人?”
众人默然。
赵恬微微一笑,“此处狄军两万,为了踏过龙岭关,他们能够抛下多少人命?我们今日站在此地,便是将生死抛之脑后!那么,他们能拼多少?他们会怕!他们会顾虑。他们能忍受多少伤亡?百人?千人?万人!?”
四周皆静。
武慎这才回过头来,微微笑着,淡淡而言,“我们,能赢!”
龙岭关前,狄军战鼓擂起,准备攻城。
龙岭关后,那朵黄油伞,飘至墙后。
油伞主人收了纸伞,抖落一伞白雪。
黑衣一抖,敞开衣襟,露出其中一身花袍。
花袍取了腰间酒壶,痛饮一口,点起旱烟,喷出细长白雾。
他仰起头望着巍峨城墙,听着震耳战鼓,微微一笑,“来得还不算太晚。”
一身花袍,犹如定住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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