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抬头,看着并肩进门的两人,一个长身玉立,冷峻刚毅,一个粉妆玉琢,娇憨可人,一样的出众,不一样的风姿,站在一起恍如玉树兰芝,让人眼前一亮。
换了旁人,家里有这样两个出众的儿子,尚有何求?自己是否太苛求了些……更何况,他出色的儿子又何止这两个?
心中暗叹一声,若不是今儿偷听了贾环一番话,他从来不知道这个没心没肺的少年对自己原来有诸多不满,或许因为心中对这孩子感觉亏欠良多,他话如此过分竟也不觉得生气,招手让贾环过去,道:“怎的总也不去宫里探我,倒要阿玛来找你。”
贾环心翼翼的偷看他一眼,见他表情如常,方才展颜一笑,道:“阿玛忙,我去了反正也是添乱……阿玛今儿来的正好,我刚采了菱角儿,让厨房做成糕,香的很呢,一会得了,阿玛一定要尝尝。”
康熙温和笑道:“我倒更想尝尝环儿亲手做的糕。”
贾环苦恼道:“让我做馒头还行,做糕可就为难我了……不如我现去找厨子学几手好了。”
康熙阻拦道:“若是会的做来吃吃也就算了,专门去学那个做什么?难道我大清的皇子是专给人做吃的不成?”
贾环哼道:“也就是阿玛和四哥……旁的人要吃,还要看我高不高兴弄呢。”
见贾环提到胤禛,康熙终于不再对胤禛视而不见,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复杂,道:“老四。”
胤禛沉声道:“儿子在。“
看着这个儿子脸上一如既往的冷峻沉稳,康熙张了张嘴,却没能出话来,最后叹了口气,道:“……过来陪朕下盘棋。”
胤禛微微一愣,他知道康熙最爱在棋盘上事,这是……有话要对他?口中应了一声,亲手寻了棋盘出来。
贾环见二人神色慎重,有意避出去,道:“阿玛,我最不耐烦看这个,你们两个下,我去隔壁找本书看。”
“这里的书还少了吗?”康熙瞪了他一眼,道:“就在这儿看,去了隔壁没人看着你,不到半刻钟又会躺下,仔细伤眼。”
贾环只得哦了一声,寻了本书,老老实实倚在大椅子上看。
棋到中盘,康熙开口道:“有些日子没见,老四的棋艺长进不,棋路比之前开阔大气许多。”
胤禛恭声应道:“都是阿玛教导有方。”
康熙摇头自嘲一笑,道:“我何尝教导过你?我唯一教导过的那个,却是最不成器的。”
胤禛不敢答话,低头落子。
康熙又道:“之前你的棋路严谨稳重、滴水不漏,但却未免有些拘谨琐碎之意,处处心在意反而会顾此失彼。此次再看,倒多了些天马行空的意思,既能着眼大局,又能在细处下功夫,心胸气度,比之前都开阔高远许多……委实进益不少。看来你这段日子和环儿处的多了,受益不浅啊。”
贾环虽在看书,却一直支着耳朵听二人话,闻言道:“阿玛,你错了,我可不会下棋。”
康熙摇头,不理他,对胤禛道:“你和环儿性格截然相反,却能相处如此融洽,也算难得。你们二人性格都有偏颇之处,能在一处取长补短,相得益彰,却也不错。”
贾环在一旁闻言,大力头赞成道:“嗯,我喜欢和四哥在一起。”
康熙摇头失笑。
许多年之后,康熙再想起此事,不由感慨,若不是这看似天真无邪、实则洞彻人心的奸猾子整日的将“喜欢四哥”挂在嘴边,只怕他早就发现了这二人的奸1情。
偏偏人心便是如此古怪,你越是藏着掖着,便越多的人去猜疑窥探,你大大方方的出来,偏就没人信了。
仍不理他,静默了片刻后,对胤禛道:“老四,朕这次来庄子,不只是为了看看环儿,也是为了找你。”
贾环瞟了他一眼,悄悄腹诽一句:老头子就是那么别扭,生气的时候不奉召不许来见驾,好了吧,现在想见了,又舍不下面子下召,更舍不下面子去儿子家里,只有费心打听他要出门了,紧着地方赶过去碰个“巧”。不过康熙还算是好的,肯坦承出来。
却听康熙话音一转,并不找胤禛何事,而是叹了一声,道:“这世上,有两个人,他们的每一句话,朕总是要放在心上,一遍一遍翻来覆去的想。”
目光中透出怀恋之色,道:“这两个人,一个便是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这一生,历经数朝,教导两代帝王,她的每一句话,都包含着半生历练的无穷智慧,她的话,朕不敢不深思。”
胤禛听得的入神,道:“那还有一个人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贾环瞪大了眼:“四哥?”
胤禛却不理他,道:“阿玛是否太看得起环儿了,他虽然聪明,但到底还是个孩子。”
康熙对贾环不可思议的眼神视而不见,漫不经意道:“此事无关年龄,无关历练,无关心性。我们大清朝的人,都是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这些学问,让我们知书识礼的同时,也将我们的思想,框死在一个圈圈里面。我们在解决问题的时候,连思路都是大同异的,更不要提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但是环儿却不同,他仿佛不是在这个世界长大的一般,许多东西,天生便与我们想法不同。这些想法,或者并不都是对的,但是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很多时候,他不经意间便会些发人深思的话,会让人茅塞顿开。所以,但凡是环儿的话,无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朕总会翻来覆去想上一想,也正是这个原因,有时候,他的、做的便是出格一些,朕也不与他计较。”
贾环吐吐舌头,抱怨道:“阿玛这么,我以后都不敢话了。”
康熙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的毛驳熙不置可否,落下一子,道:“那日环儿在畅春园了一句话,这二十多天,朕一直在反复的想……”
胤禛望向贾环,此事他并没有听贾环提起过。
贾环也愣住:“什么话?”
康熙道:“环儿,找最好的,不如找最合适的……”
他这次停了许久,似是在给胤禛思考的时间,又似乎是自己陷入了思绪,然后才缓缓道:“若是主弱臣强,朋党林立,当用老八;若是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可用老九;若是朝野疲敝,则用十三;那么……”
他话音一转,忽然定定的望向胤禛,声音微提,沉稳威严,一字一顿语声极缓,却似带着沉重的压力:“那么,老四,若是……朝臣结党营私、吏治败坏、府库空虚、捐赋不公、狱讼不平、地土兼并……朕,该用谁?”
这些话,听在胤禛耳中恍如惊雷,他额头已经冒出了汗,推开凳子跪下来,额头触地,缓缓答道:“儿子……不知。”声音艰涩。
康熙对他的举动恍如未见,沉声叹道:“环儿有句话的好,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老二,他确实不配为太子!这些年,他主持政务,出了多少弊政?有朕看着尚且如此,若他……”
贾环心虚的看了康熙一,低下头。这句话是他不久前才的,本以为康熙既然悄悄离开,之后便会装作并无此事的样子来,不想他会明明白白出来。不过,康熙既然这般明白了,便表示并无追究的意思……刚才他胆子太大、言行无忌,大约便是指此事了。
只听康熙顿了顿,长叹一声,道:“这天下,这基业,委实太重……他承受不起啊!”
胤禛仍跪在地上,默然无语。
康熙静默良久,道:“此事朕原本还有些犹豫,如今看了你的棋路,倒让朕下了决心。老四,明儿朕便下旨,封你为太子。”
贾环豁然睁大眼,愣愣看着康熙,茫然不知所措……这是怎么了?四哥不是刚刚才触怒过康熙吗?四哥不是已经暗示过康熙,这个位置他不想要吗?为什么康熙会忽然封他为太子?
他和胤禛两个,再过两个月便远走高飞,胤禛做了太子,他们还怎么走?
“阿玛……”
“皇阿玛!”贾环话未完,便被胤禛一口打断:“儿子德行不佳,不配为太子,还请皇阿玛三思。”
“三思?朕何止是三思……”康熙起身,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胤禛,向门外行去,道:“此事朕决心已定,你不必多。”
胤禛跪地急行两步,挡在康熙身前,伏地急急道:“儿子资质不佳,刚愎自用,刻薄寡思,不堪造就,请皇阿玛三思!”
康熙去路被挡,胤禛不久前才违逆过他,此刻立他为太子原就心中有些不甘,谁知这个儿子竟还不肯受,怒斥道:“老四!”
“皇阿玛三思!”
康熙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冷森森道:“老四,你是不是以为,你不要这太子之位,朕就只能将它给老十四?”
胤禛大惊,道:“皇阿玛何出此言?此事和十四弟有什么关系?”
“给朕闭嘴!”康熙怒道:“数月前,朕令朝臣举荐太子之时,德妃召见乌拉那拉氏,暗示让你举荐老十四……你荐了太子之后,一连十多日,你们二人进宫请安,她就避而不见!哼,她当朕是瞎子不成!后宫不得干政,这等妇人,若不是顾忌你和老十四的脸面,朕早就废了她!“
胤禛咬牙道:“皇阿玛明鉴,此事和额娘还有十四弟都没有任何关系……儿子,有下情禀报。”
康熙缓缓坐回去,冷冷道:“好,你。”
胤禛犹豫了一下,对贾环道:“环儿,你先出去。”
贾环担忧的看了他一眼,对康熙道:“阿玛,我去看看糕做好了没有。”
起身离开。
康熙声音略高,道:“李德全,外院守候。”
外面传来嗻的一声,院内的人一时间走的一干二净,康熙道:“你。”
胤禛道:“皇阿玛明鉴,儿子前儿设计揭露二哥后花园之事,并不是真的因为赈灾粮之事——而是儿子早有预谋。当初二哥从塞外回来,虽废了太子之位,但圣眷犹在,儿子对他恨之入骨,不甘心让他做个逍遥王爷,是以先设计捧他重登太子之位,然后在他最得意忘形之际拉他下来,让他再遭受一次刻骨之痛……”
这话若是换了一个月前,也许康熙又要气晕过去一次,然而此时此刻,康熙发现自己竟能心平气和的听完他的话,沉默良久之后,才道:“既如此,你为何此刻要出来?”
胤禛低头不答。
康熙深深闭了闭眼,又睁开,道:“老二唆使高福儿,陷害弘晖,谋害弘昀,你恨他也情有可原……正如环儿所言,你所做的,不过是将他做的事不添不减的告诉朕罢了,此事就此作罢。”之前的事,康熙不愿再追究,至于胤禛的品行麽?历代为君的,有几个手里是干净的?李世民都能成一代明君,比起他们,胤禛做的,实在算不得什么。既然已经认定这个位置只有胤禛是最合适的,他便不会因为这种原因而动摇。
胤禛咬牙继续道:“皇阿玛可知道儿子为何对太子恨之入骨?”
“不是因弘晖弘昀之事?”
胤禛苦笑:“是,也不是。”
膝行到康熙身前,耳语几句,又退回原处。
康熙神色瞬息万变,最后咬牙道:“朕,不信!”
高声喝道:“李德全!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