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志勇脸色很难看。

　　他来县里跟县委书记郭海索要资金是没有错的，说起来情有可原。甚至说，他跑到郭海这里来给艾零告小黑状都不是太大的问题——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他的告状被郭海借题发挥，把导火索引到了县长陈稳的身上，尽管这事本质上还是县委书记与县长的权力纠葛，但扯到了下级干部身上，那性质就变了。

　　陈稳目中怒火熊熊。

　　陈稳也是一个好欺负的人。他可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出身，配合副市长工作的资深县处级干部。

　　孟志勇这样的科级干部，在陈稳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郭海轻飘飘地发话了：“孟志勇，老陈说得对，你们完不成任务该抱怨谁？怨县里领导不支持工作吗？你们青石乡能有今天，几乎是聚集了全县之力，所有的政策扶持，所有的资金扶持，所有的有形和无形的资源，都用在了你们一个乡上，你们还想怎么的？”

　　又被郭海训斥了一番，孟志勇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他又不敢反驳，这个节骨眼上，他若是敢有半句反驳的话出来，估计就倒霉透顶了。

　　郭海笑了笑，又扭头望向陈稳道：“老陈啊，不过呢，青石乡毕竟是省委组织部的扶贫工作联系点，省里已经明确表态要把青石乡打造成一个扶贫的样板工程，反正我们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看还是不能半途而废，该给的资金支持还是多少给点，这二百万——虽然说不能全部给他，但多少也得占一个大头？”

　　郭海这表面上是商量，其实是下命令了。

　　他同时也是在暗示陈稳，这县里扶贫的全局工作，包括扶贫资金的调度和调配，都需要他这个县委书记来决断拿主意，任何人的擅自做主他都将视为对县委书记权力的某种挑衅。

　　陈稳也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了，岂能不明白郭海的意思。但陈稳心里是非常不满，心道扶贫工作尤其是扶贫资金的使用，这是县政府的工作，你这个县委书记事无巨细都要管，连县府的日常工作也要抓起来，这还给不给别人留空间了？

　　经此事，陈稳也看出来了，郭海是一个权力欲望非常重的人，他看上去并不强势，但实际上对于权力锱铢必较，分毫不让。

　　陈稳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这事必须要政治性让步，县长跟县委书记闹顶对谁都没有好处。他笑了笑，“郭书记说的是，我看不如这样，红旗镇已经给了0万，其他还有两个乡镇的扶贫项目也需要扶持，就象征性地拨一点，剩余的一百四十万全部划拨给青石乡？”

　　陈稳在让步，郭海也必须给予一定的回应，这才是权衡和互相妥协。

　　郭海也笑了：“挺好，一百四十万不少了，占了大头。孟志勇，我可告诉你，你别整天来县里要钱要政策，我现在看在大局上，什么都答应你，但若是到了年底，你给我争创不出样板工程来，在省里领导面前给县里丢了面子，我可是要跟你秋后算账！”

　　要到了钱，孟志勇觉得自己还是胜利了。他满脸堆笑：“郭书记，陈县长，两位领导放心，我们青石乡一定会把每一分钱用在刀刃上，一定会争创全省扶贫工作的样板工程！”

　　孟志勇向艾零投过得意的一瞥。

　　艾零嘴角一瞥，觉得很无聊也很没有意思。

　　这机关上的人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很简单的事情非要搞的很复杂，而很复杂的事情又非要搞的很简单——说心里话，他在调度和调配这笔扶贫资金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半点针对青石乡和孟志勇个人的意思，完全是出于公心，觉得其他乡镇也应该得到项目资金上的扶持，因为安化县可不止有青石乡这么一个贫困乡镇。扶贫是整体性工作，总不能把全部的财力精力人力物力都投放在青石乡一个乡镇上，其他乡镇难道就不脱贫不发展了吗？

　　他有这份心，陈稳也差不多，两人一拍即合，这才有了给红旗镇蘑菇项目划拨扶贫资金0万的事情。

　　但到了郭海这里，就是权力的问题了。

　　而到了孟志勇那边，就是艾零公报私仇的问题了。

　　简直就是可悲可笑至极！

　　艾零心里叹息，这年头，在官场上想要扎扎实实做点实事，太难了。各种掣肘，各种顾忌，各种猜疑，任何事任何人任何关系最终都有可能被异化和扭曲。

　　“小艾，按照郭书记的指示，明天我们两个再具体商量一下资金的使用问题。”陈稳笑了笑道。

　　艾零心头一动：陈稳说的是再商量一下资金的使用问题，而不是说直接资金划拨给青石乡啊……他嘴角渐渐浮起一丝古怪的笑容来，决定添一把火。

　　“郭书记，陈县长，资金划拨给青石乡没有问题。但是按照程序和市扶贫办的要求，我们需要跟青石乡对接一下具体资金的使用——也就是说，这笔钱不能一下子全部给了青石乡，要一个项目一个项目的来，青石乡打报告，讲清楚资金的去向，经扶贫办审核和县领导审批再报到市扶贫办复核备案之后，资金才能划拨。”艾零淡淡道。

　　孟志勇脸色一变：“艾主任，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我们还能把扶贫资金乱用吗？”

　　艾零耸耸肩：“孟书记，我想你误会了。青石乡党委政府自然不可能滥用扶贫资金，但是，扶贫资金是专项资金，对应的是扶贫项目，你若是没有对口的项目申报，我这边很难给你划拨资金下去，这是程序，也是市里的要求，请你们理解，我们也没有办法，总不能不讲规则和程序吧？现在这种大环境，孟书记，你觉得我们敢乱来吗？”

　　孟志勇嘴角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来。

　　他明知道艾零是故意卡，但却找不出艾零的半点漏洞。艾零的话滴水不漏，口口声声程序和纪律，他还敢说什么？况且，艾零说的也不是假话，扶贫资金的使用程序非常严格，只是到了县里这一级，基本上只要是大差不差，不会在程序上人为设置障碍。

　　倘若艾零严格卡程序，这一百四十万是给了青石乡不假，但也只是挂在财政局的账上，青石乡一分钱也拿不到。想要钱，好啊，打报告来，看看落在什么项目上，没有项目支撑，扶贫资金不能下拨。这就对不起了。

　　陈稳在一旁暗暗为艾零的反戈一击叫好。他笑吟吟地瞥了艾零一眼，他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艾零是一个心有乾坤能力很强的年轻干部，又有做实事的扎实作风，这样的人，若是放在合适的岗位上，必然会大大出彩。

　　郭海目光深沉，眉头紧蹙。

　　站在县委书记的立场上，他不能说艾零的坚持原则和严格程序就是错的。但艾零这种做法，本质上还是跟他这个书记的意图相悖，让他很不高兴。

　　郭海恼火地挥挥手：“好了，我和老陈还要谈别的事，你们俩都走吧，扶贫资金的事情，你们两家自己去协调对接，不要动不动就把问题引到县里来，也不要动不动就把矛盾激化起来，懂了吗？”

　　艾零笑了笑：“我明白，郭书记，请领导放心，扶贫办这边绝对不可能对下面的乡镇吃拿卡要，滥用职权，我敢用我的项上人头来保证！”

　　孟志勇冷哼一声。

　　陈稳笑骂道：“你这个小艾同志，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搞过去封建王朝那一套？还项上人头，赶紧滚蛋！”

　　两人走出了郭海的办公室。

　　走廊上，孟志勇走了几步，就气势汹汹地转头来怒视着艾零：“姓艾的，你不要得寸进尺，我可告诉你，青石乡的扶贫工作可不仅仅是我们一个乡的工作，事关全县，你要是敢拖我们后腿，我们青石乡数万干部群众都跟你没完！”

　　艾零冷笑：“孟志勇，你也不要太过分了，我告诉你。我什么时候不支持你们青石乡的工作了？还把一顶大帽子扣给我，吓唬谁呢？青石乡的情况我不了解啊？你整天跟县里要资金支持，你都把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孟志勇勃然大怒，也就顾不上是在走廊上，就跟艾零吵了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县里给的资金都用在了扶贫项目上，都有账目可查，我怕什么？我孟志勇和青石乡党委政府一班人，问心无愧！”

　　“少唱高调！你整天口口声声扶贫扶贫，上项目上项目，可是你上了什么项目？五老峪村的生态养殖项目，是我当初在青石乡工作时引进的。乡里的服装加工贸易项目，也是我个人的关系引进的，前几天服装公司的老板还给我打电话说要不要继续追加投资。”

　　艾零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大：“生态养殖项目，资金已经到位，完全是商业开发行为，不需要县里乡里再投资！服装项目本来就是一个代工车间，需要的资金也不多。你整天要钱，钱都花在哪里？你说啊！”

　　“况且，县里的扶贫资金全部给了你们青石乡，其他乡镇就不是贫困乡镇了？你们的扶贫重要，别人的扶贫就不重要了？我不过是给了红旗镇二十万，你就不乐意了，还跑到郭书记和陈县长这里来告状打小报告，我就不明白了，你孟志勇是脑子坏了还是进水了，或者是太自私了？所有的好事都给了你，别人还活不活了？我是县里的扶贫办主任，不是你青石乡的扶贫办主任！”

　　艾零义正辞严慷慨激昂的话如同刀锋剑芒一股脑冲出来，杀向孟志勇当头。孟志勇面色涨红，嘴角哆嗦着，一句话都没法反驳。

　　他还怎么反驳？

　　艾零说的都是实话。

　　所谓青石乡的扶贫项目，至今还是艾零过去在青石乡的工作成果，孟志勇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

　　县委机关走廊上冲出来不少机关干部，都在旁观看热闹。不少人都对艾零的话深以为然，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那些乱七八糟的闲话说得孟志勇更是难堪和无地自容。

　　孟志勇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吵下去了，他这一次是丢面子丢人丢回姥姥家了。

　　孟志勇跺了跺脚，铁青着脸，低着头冲出了县委办公楼去。

　　艾零撇了撇嘴，突然一笑，心道尼玛给脸不要脸，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非要老子把你的疮疤给捅破，这都是你自己做的。

　　不作，不死。

　　艾零也扬长而去。

　　郭海的办公室内，郭海脸色阴沉，陈稳却是心里暗笑。傻子都没听得出来，艾零声音这么大，主要就是故意吵给郭海听的。

　　但这事也不能怪艾零，战火是孟志勇主动挑衅点燃的。

　　郭海咳咳咳两声：“这是什么作风？当众在办公楼里吵闹，简直是翻了天了！老陈，下午的会，我得讲一讲干部的作风问题！”

　　陈稳眼珠子一转，觉得自己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将郭海一军，像孟志勇这样的人放在机关上负责一个部门是可以的，但放在乡镇独当一面，不太妥当。

　　“郭书记，吵架自然是有问题的。但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而且，我觉得艾零的话也有几分道理。青石乡现在的扶贫项目，基本上就是艾零过去在青石乡工作时候的成果，孟志勇在青石乡这半年，基本上除了跟县里要钱，别无建树啊。”陈稳轻轻道。陈稳其实就差直接说孟志勇跟县里要了这么多钱，都用在什么地方去了。

　　郭海脸色一沉。

　　孟志勇没有上新项目不是他不想上，而是在青石乡这种自然地理条件恶劣的乡镇，很难能吸引到投资商。况且，上一个项目也不是这么容易的，需要各种筹备和调研。至于孟志勇要去的扶贫资金，自然都用在了基础建设和党建工作设施配置上了。

　　孟志勇最近给每个村的村委会和党支部都建设了图书室和村民文化广场，这些都需要钱啊。

　　陈稳又道：“郭书记，其实我个人认为，像青石乡这样的贫困乡镇，光指望县里市里输血是不够的，还需要他们本身具备造血能力。县里能有多少钱给他们？几百万，几个月就花光了，这远远不够。省里市里衡量青石乡的指标，还是看项目建设。”

　　“孟志勇这个同志，守成有余，进取不足。现在省里给的担子很重，省里市里领导都在盯着青石乡，我们其实需要一个能力强有干劲有资源的年轻同志去挑起这幅重担来！”

　　郭海深吸了一口气：“老陈，你的意思是要换换青石乡的一把手？”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陈稳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了：“没错，郭书记，我认为，应该把艾零这种同志放在青石乡一把手的岗位上，这样的同志留在机关上其实是一种资源上的浪费，不如让他独挡一面，给他一点自由发挥的空间！”

　　郭海突然笑了：“老陈啊，现在我们刚调整了干部，等过半年再说吧。孟志勇这个同志呢，胜在稳健，青石乡的工作，只要他能稳住，年底的测评和考核就没有问题！”

　　陈稳知道孟志勇是郭海的心腹。

　　既然郭海仍然坚持这么说，他也不能继续再说。

　　陈稳笑了笑：“也对，只要能稳住局面，我们就算是可以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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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零并不知道，自己和孟志勇这一番争吵，居然差点让自己的岗位发生变化。至于孟志勇，气呼呼地开车返回了青石乡，路上就给何玲打电话，在电话里把艾零骂成了一滩烂泥，贬得一文不值。

　　何玲跟艾零关系不错，听了有点不太高兴：“孟书记，我倒是觉得，艾零不可能专门针对咱们乡，至于克扣扶贫资金，就更谈不上了。他这人我了解，还是工作第一、大局第一的。”

　　“老何，我跟县里要钱，可不是要花在我个人身上！年底市里省里都要来测评，有脱贫的硬指标！我们乡这种情况，再上新项目基本上不太现实了，那么我们只能在一些软指标上下下功夫，我们至少要保证党建工作在基层的扎实推进，一定要在基层党建工作上做出成绩和亮点来，否则我们怎么跟县里市里交差？”

　　孟志勇怒道：“我们要给十几个村建文化广场，这也是造福老百姓的百年大计。这两年，乡里的基层党建工作基础薄弱，如果没有资金支持，什么时候才能达到省委组织部的要求？”

　　何玲迟疑了一下：“孟书记，艾零故意卡我们的扶贫资金了？”

　　“他嘴上说按照县委县政府的指示，不折不扣划拨到位，说是给我们乡一百四十万，但是钱呢？说是要走程序，要走审批，要有复核，还要让我们打报告上去，要落实到扶贫项目上来。这不是扯淡的事情吗？基层党建设施投入，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妈的弄几块展板的钱乡里都拿不出来，还干个鸟！”

　　何玲苦笑，听孟志勇情绪暴怒，也不好再跟他对着干，只得随意敷衍两句，就挂了电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