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079
这是个寒夜, 冷风裹挟着碎雪席卷而来。
云知不觉得冷。
恐慌占据多数。
她背着包裹一路小跑,孤零零的身影被黑夜所吞噬。
“韩云知——!”
浑噩中,听到后面有人叫她的名字。
云知脚步不停,四下寻找着车辆。
“韩云知,你等一下!”
韩祝祝三步并做两步的冲到她面前,气喘吁吁的拉住了云知胳膊, 喘息说“你先等等。”
她没有反应, 甩开韩祝祝继续向前。
“我让你等等!”韩祝祝挡在云知身前, 可在看到她的那张脸时,立马噤声。
云知在哭。
满脸的泪水。
她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麻木的留着眼泪。
韩祝祝喉头一哽, 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精致的小手帕递了过去。
她没接, 眼泪在睫上凝结成霜。
韩祝祝犹豫几秒, 上前两步擦拭去她脸上的泪, 紧接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钱包递了过去,“我知道你想回去看你师父,我不拦着你, 这里面有几块钱零钱和一张银行卡, 我不知道卡里还有多少, 但应该挺多的。如果……如果你师父真病了, 你可以拿着钱给你师父看病。”
云知颤抖着牙齿, 冰冷的手倔强推开, 绕过她只留下沙哑三个字“我不要。”
韩祝祝追了上去, 语语速因为急切而加快“那你身无分文怎么回去?我不缺这点钱, 大不了你回头再还给我。”
不由分说,韩祝祝把钱包强行揣到了她怀里。
看着口袋里露出的粉红色钱包,云知神色一凝,鼻腔生起酸涩。
韩祝祝见她棉衣单薄,整个人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于是毫不犹豫把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裹在了云知身上,“这个,这个也给你。”
“不用……”云知推搡。
“你穿着。”她手上力气加大,眼眶竟瞬间泛红。
韩祝祝压抑着哭腔,“我之前……我之前对你说了很多不好的话,对不起。”
云知没想到她会突然道歉,当下错愕。
“祝祝……”
她低柔揉了揉眼睛,“你可以坐飞机回去,你会坐飞机么?如果不会你就问机场的工作人员,他们会告诉你的。”
看着她红肿的双眸,云知轻轻点点头,张张嘴“那我走了。”
“嗯。”
她绕过她,走了两步又停下回望。
韩祝祝站在了路灯之下,哭得一塌糊涂。
这一刻云知感觉她们俩个人是一样的,是相同的,无依无靠,人世漂泊。
“祝祝。”云知哽咽喊了她的名字,往日柔软的声线被冷风撕碎成一片一片,“如果你见了路星鸣,你就告诉他……”
她死死攥着指骨,艰难发出声音“一定要好好考上大学。”
云知不敢再回头,抓着包坐上了刚好经过的出粗车。
窗外夜景繁华,云知贴着冰冷的窗户,望着外面的寒星冷月,一瞬间溃不成军。
她在这座城市所经历的一切都结束了,都在此刻画下句点。
但以后不管身在何时,身处何地,她都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个阳光沐浴的午后,路星鸣送入她口中的奶糖。
——很甜。
凌城的机场明如白昼,当云知去购票时却被告知已经没有了去c城的票,她又打车前往火车站,艰难买到一张1点发车的站票。
这是一辆长途车,环境脏乱差劲。
走廊狭窄,人挤着人,汗味与难言的臭味混合,有小孩在哭,也有人在笑,还有人围在四四方方的小桌前打牌。
云知抱着包站在车厢角落,沉默不言看着窗户外面幽邃的午夜。
火车呜鸣着驶向远方,云知疲乏,但眼睛无法闭合;双腿站得又酸又痛,却又感觉不到累。
一夜的时间漫长,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火车到站。
云知迈着虚浮的步子离开火车站,远处的光晃得眼前发晕,她昏昏沉沉强撑着双腿向前走,那是家的方向。
从c城到怀月镇要坐汽车,共三个小时车程,之后还要找人送她进村,再从村子去山上的清心寺。
怀月镇有很多去村子的面包车,云知轻而易举雇了一辆。
路面颠簸,又因为刚下过雪的原因格外不好走,司机开的小心翼翼,时不时透过后视镜打量她。
云知从上车到现在一直没说过话,安安静静和木偶一样。
“你是了禅大师家的云知吗?”
司机突然问。
云知没想到怀月镇里还有人认得她,愣了下后低低嗯了声。
“回去看师父?”
“嗯。”
司机打开了话头,絮絮叨叨说“这半月都在下雪,去村里的路也是这俩天才挖通的,山上的路估计更不好走,我要不先送你去村长那儿,等明儿化化雪再上去?”
“不用,您把我送山口就成。我自己上去,我从小都是自己上去的。”
她嗓音干哑的厉害,几乎听不出原本音色。
司机又瞥了她一眼。
小姑娘姣好的容貌一片黯然灰白,眼睛血红,整个人像失了水色的桃子一样,干瘪又没有光泽。
司机从旁边摸了瓶水和一袋面包递过去“看你还没吃东西吧,垫垫肚子。”
“谢谢大叔,但是我不饿。”
她一脸固执,司机没有强求。
一个多小时后,面包车在怀月山外停下,云知礼貌道了谢,背紧背包爬上了山。
怀月山绵延屹立在天地之间,通往山顶的青石小路被厚雪覆盖,她踏上雪路,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路两边是茂密的山林,夏天时郁郁葱葱,幸运的话还能遇见长满新鲜野果的果树;她贪食,路过总想着摘几个吃,奈何个子太小,每次都是师父为她摘采,当她想多吃几个时,师父会告诫她人要取舍有度,剩下的应该留给鸟儿;
山路难走,积过雪的山路更加艰险。
她走得不稳,还没到一半就摔了三次。
在摔第四次的时候,她爬在地上再也没起来。
云知小时候不乖,不愿意被师父拉着走,也不愿意被师父放在背篓里,她总是跑跑跳跳在前面,让师父担惊受怕跟在后面。
其实她是会小心的。
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很小心很小心的让自己不摔倒;但是她知道师父在,知道师父会护着她,所以随心所欲,肆意而为。
云知慢慢从地上做起来,跌跌撞撞爬上山腰,总算看见了那座隐秘在山雾之中的寺庙。
悬在寺庙正中的牌匾已被风雪肆虐的破旧不堪,清心寺三个字残缺不全,木门破旧,杂草横生,于雪色之中显得破败又荒凉。
她低头拍了拍身上的土,用纸巾擦了擦脸和手,最后调整出一个笑,深吸口气推门而入。
“师父,我回来啦——!”
云知呼喊声轻快,一如以往那样。
院中没人,祠堂的香火却旺着,佛祖正坐,一脸悲悯。
云知跪下虔诚地拜了拜,一路抵达后院。
这是个四合院,偏厅是杂房,朝阳的房间是她的卧室,旁边的小房间是师父的睡房,有缕缕青烟从里面冒出。
近乡情怯。
云知收起那点点不知所措,缓缓挪动着双脚登上台阶,吱呀声推开了门。
屋内生着的火炉依旧让人感受不到热气,这座房子比云知走的时候更加破旧。
她的师父正佝偻在地上向灶火里添加在柴火。
云知发现师父真的老了。
他的头顶长出了褐色的斑点,留长的胡子花白,手上的冻疮比前年更严重。
他也瘦了,瘦到往日那合身的僧袍再也裹不住他。
云知本勾勒起的唇角再也维持不住原本的弧度,慢慢收敛,下耷,泪珠一颗接着一颗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了禅大师似乎有所觉察,慢慢扭头看了过来。
“云知?”他有些不可置信。
云知的喉咙被泪水堵住,发干发紧唯独发不出声音。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回来了。”了禅大师双手衬着膝盖站起,“外面刚下过雪,路难走,是不是摔了?”
她全身又脏又乱,手腕上被擦破了皮,惨兮兮的像是流浪儿。
“吃饭了吗?师父去给你热饭。”
“暖壶里有热水,你先去洗一洗。”
师父的声线很温润,和青年时期如出一辙,他絮絮不休的对着云知接连念叨,转而去从小冰箱里拿饭菜。
“师父,我还没长大呢。”
了禅大师回头,讶然“云知?”
她颤声哽咽“我……我回来的时候摔了很多次,没您拉着我根本走不好;我……我也笨,您不教我,我根本学不会功课。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我还没有长大。”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她哭声无力又沙哑“所以……求求您别离开我,不要、不要把我变成一个孤儿。”
她全身战栗,巨大的悲恸压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
她快喘上不气了,像溺水的孩童一样面临着濒死。
沉寂许久,了禅大师走上前来,伸手温柔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师父准备去云游,去南方那边,你若想,可以和师父一起去。”
他看着云知说“师父年事已高,没办法陪你走完一辈子,但你可以陪师父走完一辈子。”
屋外雪色蔓延,让人寒彻心骨。
云知躲进了师父怀间,一如儿时那般。
最后摇头,又缓缓点了点头。
了禅大师摸了摸女孩的发梢,眼尾发红。
佛家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这是遁入尘世中每个人要都历经的磨难。
他的孩儿逃脱不了。
他的孩儿总要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