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玉蝶从三江源出来, 路上出了点状况,没赶上回太原的飞机, 又不想多住一晚,索性赶黑上路,让司机辛苦点,一路开回去。
捱到夜半, 饿得发慌,等不及到下一个服务区,吩咐司机从就近的口出去, 到小县城找点吃的。
没想到小县城不时兴夜宵,车子在空荡荡的街巷行来绕去:亮光的夜灯牌倒是不少,但开着门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山寨的24小时便利店, 司机买了烟,蹲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吞云吐雾,丁玉蝶要了桶泡面,借热水泡了, 耷拉着脑袋坐在店里自备的速食台子前等, 半途抬头看了眼自己映在临街玻璃上的影像——
虽然看不大清,但他就是打心眼里觉得, 自己沧桑了, 发揪上的小蝴蝶,当初被丁盘岭一罐子砸扁了, 没法恢复如初, 于是找了个珠宝设计师按图样重新定制, 虽说出来的成品也有模有样,但就是没原先的感觉了,似乎总少了点什么。
他很执拗地觉得,少的是自己那无拘无束的自由灵魂。
能不沧桑吗。
老实说,最初听说丁盘岭指了他接班时,丁玉蝶心里不是不窃喜的: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自己平时那么耀眼和优秀,当然是人心所向的不二人选。
真接手了才知道什么叫傻眼,三姓家大业大,明的暗的,事情从来没个消停的时候,又大多是他不感兴趣的——此时才知道能当一只万事不管还有钱拿的穿花蝶是多么幸福的事儿。
他觉得自己像被硬赶上架的鸭,真不是运筹帷幄那块料儿。
想交班,如捧烫手山芋,怎么也交不出去:
——交给姜太月或是丁海金吗?拉倒吧,都已经年届耄耋了。
——易云巧?也不行,云巧姑姑也快六十了,而且人家也明言了,帮着做事可以,领头就算了。
——易飒吗?更不行了,说句不好听的,那是“弥留”的人了……
随便交一个,良心上又过不去,思前想后,还得自己来,责无旁贷,他估摸着,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玩“养成”,花个二十年,栽培出一个像样的接班人,把担子交出去,他才能重新过上从前的那种逍遥日子。
二十年啊,人生怎么这么沉重啊。
丁玉蝶叹了口气,揭开泡面盖:似乎有点泡过头了,拉花般的面条根根发肿。
刚拿叉子搅裹起一团要往嘴里送,电话来了。
易云巧的。
丁玉蝶揿下接听键,先听到那头风声浪声:“云巧姑姑,刚下完水啊?”
如同他勤赴三江源一样,易云巧负责老爷庙那一带,职责所在,每周至少下水一次,对湖底摸得门清,哪处有坑,哪处沙软,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易云巧嗯了一声,不过打这电话,可不是为了跟他讨论下水,她急急进主题:“大爷的事你听说了吗?”
大爷?丁玉蝶脊背一凛,生怕是真来坏消息了,声音都有点打晃:“大爷……出什么事了啊?”
易飒是冒牌的,丁盘岭又“去”了,水鬼凋残得不足一个巴掌,可经不住一再生变了……
听这语气,就知道他是想歪了,易云巧呸了一声:“硬朗着呢……他不是要走了黑皮册子吗,天天翻着看。”
丁玉蝶忙里偷闲,吸溜了一口面条:“是啊,这我们都知道啊。”
“还以为他就是看看,谁知道这几天越发来劲了,居然亲自去了趟窑厂——他那小心脏还搭着桥呢,在通道里爬上爬下的,随行的人脸都绿了。”
丁玉蝶听得直咽唾沫,觉得自己这颗小心脏上也颤巍巍架了桥。
“这也就算了,当初窑厂不是关押了二十来号人吗,据说大爷安排人,挨个打电话去向那些人的家属问事情——大爷也是欠考虑,这都二十多年了,也没个借口铺垫,上来就问,能不让人起疑吗?”
而且当初出事的大多是易家人,易家人想探知究竟,自然要通过易云巧,这两天,她的电话都被打爆了。
丁玉蝶心里一动:“大爷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易云巧也是这想法:“他还给我捎了话,让我把我当年婚礼上的那本礼宾本寄给他,但老头子死犟,问他做什么用的他又不说。”
“小蝴蝶,你不是从三江源回来了吗?你姓丁,又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水鬼,你去打听一下……”
她发牢骚:“有什么发现,说出来大家共享,藏着掖着,是想一鸣惊人立头功呢?七八十的人了,还这么小气吧啦的。”
***
因着易云巧的话,丁玉蝶都没回太原,直接改道奔了陕北。
丁海金住在陕北的乡下。
他年纪大了,怀旧,不喜欢住城里,也不爱住老家——老家这些年也建设起来了,不是他少年记忆里的模样了。
这“乡下”,是他无意间找到的,穷是真穷,像样的车道都没有,住的是窑洞,山脊上常有人放羊,畜力是驴,脖子上还挂铃铛,走起路来叮铃咣当响。
丁海金一见就爱上了,说是跟小时候的记忆一样一样的,非要在这住。
住就住吧,反正三姓有钱,花大钱让他在山上过穷日子,山下另外置产,住的都是为他服务的,还养了两个懂救护的。
到了之后,丁玉蝶先在山脚下做休整,然后走路上山,一路给驴让了好几回道,行至半山腰,远远看到一个头上包了白羊肚头巾的老头蹲在路边抽烟袋。
丁玉蝶过去,恭恭敬敬叫了声:“大爷。”
丁海金奇道:“你来干什么啊?”
自家人面前,也懒得旁敲侧击了,丁玉蝶开门见山:“大爷,你拿了黑皮册子、去了窑厂、挨个给出事的易家人家里打电话,还要了云巧姑姑当年结婚的礼宾本,你是不是……”
话没说完,丁海金就虎了脸,说:“是易云巧这个女娃让你来问的吧?我说了我就是看看,她非不信,还打发了你这个猴娃来!”
丁玉蝶陪着笑,没动,脸上的表情很固执。
他了解丁海金这样的老一辈,自恃身份,事情不理个绝对清楚明白从不对外嚷嚷,即便被人问起,也要推说是“没发现”、“就是看看”。
真什么都没发现,何至于又去窑厂又打电话这么兴师动众啊。
丁海金其实真没太大发现,至少,他觉得这发现,于目前的情况没什么助益。
他原计划是当个老犟驴,绝不松口,但犟着犟着,心里忽然一软。
丁玉蝶这小娃娃,以前那么无忧无虑神采飞扬的,这一年下来,大变样了,担子不只在肩上,也上了脸。
他掸掸身上的灰起来,烟袋往身后一背,说:“家里说吧。”
***
丁玉蝶跟着丁海金钻进窑洞。
这窑洞也像老古董,上半幅是木棂架贴破纸,门上挂蓝白大格的门帘,脏兮兮的。
进门就是大炕,炕桌上堆了一堆册子,有黑皮册子,也有易云巧结婚时的礼宾本,边上还有个放大镜——那是丁海金眼睛不好,看东西时拿来辅助用的。
盘腿上炕,丁海金先跟他聊家常:“金汤谱上,还有几单没开啊?”
一提起这个丁玉蝶就没精神:“九单,其中至少有三单,据说委托人的后人还在世,能拿得出凭据来。也就是说,到时候我们开不出金汤,得赔。”
“确定祖牌都用不了了?”
“用不了了,姜祖牌被姜骏带进了鄱阳湖底,等于长江这一线的金汤都废掉了。去年‘12.3’易家开金汤,云巧姑姑在横断山峡谷一带用了易祖牌,下水之后也是毫无反应。”
丁海金吧嗒抽了几口烟袋,说:“是债就不能赖,是要赔,你娃儿接班不是好时候,肩上担子重,好在这些年,三姓没少置产,你想想办法,再多开些门路,多点进项,到时候,也未必还不上。”
丁玉蝶心里一阵酸涩:他还得带着三姓赚钱还债,人生怎么这么艰难呢。
正垂头丧气,丁海金指了指那本黑皮册子:“这册子,你们后来就没看过吧。”
是没看过,漂移地窟都找着了,谁还有那心思抱着一本册子不放啊。
丁海金先不说黑皮册子,抽出那本礼宾本翻开,一手拿着放大镜,在页面上挪挪转转:“整件事,你姜婆婆都跟我说了,起初,我就是把东西拿来,翻翻找找打发时间,后来我发现一件事儿。”
说到正题了,丁玉蝶喉头不觉吞咽了一下,坐直身子。
“你们可能也发现了,但没深究,又或许你们注意力都放在漂移地窟上了……你来看这。”
他忘了丁玉蝶不需要放大镜,径直塞给他:“喏,就这。”
丁玉蝶就着放大镜看。
下头是一个硕大手印,边上一行小字写:易宝全,礼金八百。
这是什么意思?丁玉蝶一头雾水。
丁海金解释:“我问过易云巧了,她说易宝全不识字,参加她婚礼,送礼金的时候签不了名,只好由别人代写,自己只摁了个手印。”
说着又摊开那本黑皮册子:“你再看这。”
那是丁长盛搜集记录的、那帮被关押的人谵妄时说的一些话,其中易宝全的最值得玩味,尤其是那四句诗。
——黄河滩头百丈鼓,挂水湖底轮回钟,金汤水连来生路,渡口待发千万舟。
所以呢,是什么意思?丁玉蝶依然一头雾水。
丁海金将册子摊在这一页:“我专门去了趟窑厂,看了易宝全画在墙上的那幅划尸为舟的画和他写的字……盘岭这么仔细的人,居然也漏了这儿,丁玉蝶,你就没发现作诗写字的这个人,跟易宝全,是两个人吗?易宝全是个文盲,不会写不会画,怎么可能忽然写得一手好字,还能画那么逼真的画、吟对仗工整的诗呢?”
丁玉蝶赶紧解释:“不是的,我听飒飒说,她起先以为是上一轮文明的人‘借尸还魂’,那些人是带着记忆来的,所以写字、画画还有吟诗的人,不是易宝全,后来这假设又推翻了,发现根本没有什么上一轮文明,大家就忙着找漂移地窟、斗祖牌,没再纠结这回事了。”
丁海金嗯了一声:“那然后呢,你查出祖牌是什么了吗?”
丁玉蝶艰难摇头:易飒她们亲眼看到祖牌了,也近距离接触了,摸过、刀子刺过、放火烧过,缠斗了一宿,只是不知道它是什么。
丁海金拿手指点了点黑皮册子:“查不出究竟,就应该再回到起点,大的假设是推翻了,但有些细节依然有价值,不能一起推翻——我让人打电话给那些易家人的家属,仔细询问那些人的性格特征、行为特点,然后再跟这本册子里记录的作比对,发现不止易宝全,有不少人的都对不上。”
他压低声音:“这些人完全变了一个人,或者说,他们身体里面,确实像是有另一个人。”
丁玉蝶听得似懂非懂:“太爷,你想说什么,你就直说了吧。”
丁海金拿手抚了抚胸口,像是要安抚那颗脆弱的心脏:“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爱讲科学。但是我出生的时候,家里习惯请大仙儿、遇事拜鬼神,所以,我还是按照我那一套说,你该怎么理解看你们的。”
“你有没有想过,人死之后,魂魄去哪了?会不会有种东西,能把魂魄收住?能把很多很多人的魂魄,都收在一起?”
丁玉蝶一颗心砰砰跳:丁海金这意思,祖牌是一种能收拢魂魄的物质?不对,这是迷信的说法,他前一阵子看的系列小说,里头有个神棍,把魂魄解释成是脑电波,那祖牌就是……能保存脑电波、且保存很多人脑电波的物质?
丁海金说得慢悠悠的:“我长在北方,小时候,听过很多有关太岁的故事,各地好像也挖出过一些,但我总觉得,现在挖出的那些,跟传说中的、野史里记载的,不是一回事。”
“传说中的太岁,是仙丹妙药,让人成神仙、得长生,很多人穷尽心思想得到它,在古代,只有达官贵人可以享受,平头老百姓可没这福分。”
“姜太月向我提起漂移地窟里的太岁,我觉得,那个巨型的太岁,更符合传说中仙丹妙药的说法——你说,它能让人成神仙、得长生的说法,会不会确实是真的,只不过,大家都误解了。”
丁玉蝶已经完全被丁海金带着走了:“怎么误解了?”
“一直以来,大家以为的成神仙、得长生,都是轻身飞举上了天,天上还有座凌霄宝殿,大家在里头吃仙桃、喝仙酒,该有的享乐一项没少,是人间富贵更上一层,但也许,太岁给的长生,其实是……”
他抬起手,点了点脑子:“其实是让你的这儿,永远被保存起来,永远存活呢?”
丁玉蝶听得手足发凉,目瞪口呆。
好像是没错,什么叫得长生?肉体能长久存活自然算是,但如果撇去肉体,意识一直被保存着呢,好像也是。
那盘岭叔当初舍命去对抗和控制的,就不是单纯的祖牌,而是一个个人。
丁玉蝶低声喃喃:“飒飒后来跟我说,祖牌和太岁是两种生物……”
也许真的是两种,但它们之间不是完全割裂的,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系。
那些为求长生,千方百计觅得太岁服食的人,到底是吃了太岁,还是被太岁“吃了”呢?肉体终结之后,意识会不会被攫取,就此常驻在祖牌当中?
在那个漂移地窟里长生、永存,跟坐牢有什么区别?跟走到绝路、并且是永无止境的绝路有什么区别?
这种所谓的长生,还不如当初有肉身、可以在人世享乐,这会是它们千方百计收集并保存新鲜尸体,以图“死尸度亡”的原因吗?
他的目光落在易宝全的下一行话上。
——它们走到绝路,眼前无路,想回头。
它们想回头,想再世为人,想挣脱祖牌的桎梏,借着太岁的繁衍,续自己的轮回。
丁玉蝶愣愣看着丁海金:“大爷,如果你想到这一节了,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呢?”
丁海金呵呵笑起来。
“想到了又有什么用?也只是猜测,不敢说就是对的。再说了,漂移地窟没消息,盘岭没下落,三姓的祖牌也瘫痪了,跟那头断了联系,就算我们想清楚一切关节,也不会知道后续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
——它们成功了吗?
——不知道,故事还没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