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声越来越响。
湖底像浪, 开始抖翻,大小无数漩涡次第出现,搅裹得越来越猛, 稠黑色的淤泥被抖得蓬蓬上腾,像巨大的浓墨突然化开, 很快就把人裹包得看不见了。
宗杭下意识想抓紧易飒, 但来不及了,人那点小力量, 在瞬间袭来的翻江倒海力道面前简直不堪一提:压根不记得是怎么跟易飒失散的, 身子像进了滚筒洗衣机,高速转翻,前一秒还大头朝下,后一秒,又像被皮绳猛抽的陀螺,刹不住地猛旋,那感觉, 简直想死。
有一次,他忽然和一个人撞到了一起,大喜之下,以为是易飒,伸手去抓, 哪知抓到一头硬茬的短发,赶紧撒手,撒了手又后悔, 觉得如此诡谲的境况之下,管他是敌是友,身边只要有“人”就已经很幸运了,可想再抓时,掌心只抓到掺了泥沙的水。
再这么转下去,迟早昏厥。
正昏昏沉沉间,忽然看到白光。
也许不是看到的,而是黑暗中,身体对光的自然感知:那白光像黑暗中抖开的闪电,一根上绽开无数长须,扫卷而来,还像巨大章鱼的无数步足,伸缩自如,翻卷扭动,搅得湖水上腾下沸,如同开了锅。
这白光,应该就是当地居民传说中的,大扫把子一样的白色水怪。
也是美国潜水专家波尔回忆录里提到的、丁玉蝶心心念念探求的。
而今,他get到了同款。
有道白光如蛇,向着他扭滚而来。
人完全没退路时,反而无惧无畏了,宗杭心说:拼了算了!
这怕不是鄱阳湖底藏着的史前水怪,他那前二十来年、曾被大鹅、鸡、狗、猪等各类动物追得大惊失色落荒而逃的人生,居然终结在斗水怪上,也算盛大一笔,辉煌句号。
宗杭扬起乌鬼匕首,觑准白光的来势,一刀削了过去。
削了个空,刀刃明明切过了那光,却像什么都没碰到。
再然后,那光一圈圈绕上他,如同蟒蛇缠绕挤压猎物。
宗杭拼命伸手去推拽,以为会拽到水怪的肉足、触须,掐也得掐它一个哆嗦,哪知手上拽到的,好像还是淤泥细沙。
他气喘不上来,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宗杭做了个梦。
梦见满目素白,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打点滴。
童虹抱着抽纸盒,坐在床边哭,眼睛肿得跟桃似的。
宗杭叹气,说:“妈,我没事。”
又问:“明信片收到了吗?”
童虹点头,说:“收到了。”
边说边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封口朝下,把里头的明信片往外倒:“都收到了,杭杭,都收到了……”
明信片纷纷扬扬,雪片样张张飘落,飘满了地,飘满了床,还在往下飘。
那么小的信封,好像纳了成千上万张,就没个飘完的时候。
宗杭奇道:“我什么时候寄了这么多?”
他坐起身子,伸手往半空中捞,刚捞到一张,病室的灯就灭了。
童虹不见了,满地满床的明信片也不见了,低头看,手里的那张,正面是桂林山水,反面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
平安。
还盖了个红戳,上头一行小字,写:查无此寄件人,不予投递。
一般不都是“查无此收件人”、“查无此收件地址”吗,怎么会“查无此寄件人”呢,他又没死。
宗杭茫然,听见滴答的水声。
再一看,手上输液的针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拔了,输液管软软垂在半空中,药水正一滴滴落到地上。
滴答……滴答……
***
宗杭睁开眼睛。
有点懵,脑袋冷热不定,先是热胀,复又冷缩,一时间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眼前是巨大溶洞,边缘处又有不少岔洞,顶上灰白色的石灰岩层层叠叠,像翻滚冒泡的岩浆骤然冷凝,起伏不定,那形状姿态,毫无美感可言,看多了还有点恶心。
也有无数手臂粗的石钟乳垂下,或零落三两,或密密簇簇,不断往下滴水,滴答声连成一片,像在下雨。
地面上,不少石笋矗立,按说石笋一般是上细下粗,但这儿的石笋奇形怪状,下部往往更细不说,很多都倒了。
易飒呢?其它人呢?
宗杭试图挪动身体,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烂泥汪子里,全身上下那感觉,难以描摹——之前在水中疯狂“翻转”的经历,如同面团被一只巨手反复摔打、揉搓,一番推、挤、摁、团、醒之后,骨头如拆散重装,筋皮经这拉抻之后,虽然酸疼得要命,但又掺进不少畅快。
耳边传来“嘁喳嘁喳”的声音。
宗杭吃力地转头。
几乎就在他鼻尖处不远,蠕动着一只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蛤蜊——蛤有很多种,什么花蛤文蛤西施舌之类的,宗杭反正没那能耐分辨,统一以蛤代之。
这蛤蜊,好像是从泥底下钻出来的,因为汪水的泥滩子上有个小洞,还因为它灰褐色的壳上泥迹斑斑。
它动着动着,就立了起来,两片卵圆形的壳向外展开,跟蝴蝶栖立花上似的。
真是稀罕,宗杭不是没吃过蛤蜊炖蛋——家政阿姨把蛤蜊买回来,浸在清水里吐沙,那些蛤蜊东歪西躺,两片贝壳间至多露条缝,只有被煎炒油炸了才会张壳,没见过哪个会立起来的,还立得跟白鹤亮翅似的。
过了会,那蛤把身子转向他。
宗杭打了个激灵。
他看到,这蛤的两片贝壳边缘处,生了又细又密的尖齿,难怪贝壳碰合的时候,会发出类似上下牙关打架的“嘁喳”声。
这是什么玩意儿?
正惊怔不定,屁股下头忽然有什么东西一拱,宗杭如同触了电,浑身一颤,连滚带爬,挪到一边。
看清楚了,又一只蛤,依然指盖大小,很笨拙地从泥滩子下头钻了出来,一路爬到一根石笋下头——但见它突然两片贝壳飞快开阖,嘁喳嘁喳,身周岩屑如飞……
这是……啃起石笋来了?磨牙?
这还没完,更多的蛤爬出来了,都很小,灰色,灰白色、灰褐色,挤在一起,蠕动时如潮水一推一涌,都往各处的石笋处去,甚至有些是用飞的——两片贝壳振动的频率极高,发出嗡嗡的声响,虽然飞得不是很高,但能飞的蛤,已经很骇人了。
这些蛤一挨着石笋边就开始嘁喳嘁喳,那声音嘈嘈切切,不绝于耳,甚至有根石笋损得太厉害,不堪啃噬,轰一下砸了下来。
宗杭毛骨悚然,屏住声息,像是唯恐惊动了谁,一步步向外退去。
他刚刚那是……躺在蛤窝上?要不是清醒得早,会不会昏迷中就被啃完了?
不妙!
还没退出几步,如同急雨来得快去得也早,那片嘁喳声渐渐停了,有一只蛤,张开了贝壳转向宗杭,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密密麻麻,高高低低,怕是有成千上万只蛤,都张开了贝壳朝着他,壳间的那一团——俗称蛤肉,实际上该叫做“内脏团”的——一起一伏,此起彼伏,这场景,让他后脑勺都泛凉气了。
宗杭干笑,结结巴巴:“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他全身上下摸索:糟了,在湖里被掀来翻去的时候,易飒给他的那把乌鬼匕首,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当然了,就算有也没用,不见得他还能拿匕首撬壳吃肉。
他继续后退,然后慢慢去解老头衫的扣子。
就在这个时候,有几只蛤打头,带动了几小群,不同方向,同一时间,直直朝他飞了过来!
他就知道!迟早的事,他这么香喷喷的,它们能不打他的主意?
来不及解扣子了,宗杭掀起衣服下摆,刷一下从头上脱下,也不待细看,两手抓住老头衫,拼尽全身的力气四下乱甩。
老头衫浸了水,自带分量声势,舞起来忽忽生风,加上他这不要命的架势,一时倒也奏效,有十来只被掀落地上,剩下的反应很快,察觉到气流不对,及时避开了。
只有一只倒霉的,好像一边贝壳被打残了,保持不了平衡,飞得歪歪斜斜,停在跟他胸腹差不多高的位置,那团蛤肉胀缩得厉害,再然后,双壳猛然一闭。
宗杭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忽然搭对了,居然预感到要出事,想也不想,矮身往地上一滚——
砰的一声,那蛤居然炸了!
一时间,细碎的蛤壳四下乱飞,中间似乎还夹了沙粒,宗杭亏得先有准备,只背上、胳膊上被飞掠的蛤壳划伤了几道,想想觉得后怕,要是刚刚还傻站着,胸腹头上,得多出不少窟窿吧?
眼见剩下的群蛤蠢蠢欲动,宗杭再无犹疑,掉头就跑。
他慌不择路,有岔洞就钻,这溶洞岔道很多,曲里拐弯,宛如地下迷宫,他跑得耳边风声呼呼,身后黑压压一片,嗡嗡嗡嗡,真跟索命似的……
下一秒,一步跨进一个大溶洞,一眼看到洞中央处的一汪泥水滩……
这不还是那个蛤窝吗,怎么又跑回来了?
宗杭腿肚子发抖,听身后动静又来了,一咬牙继续跑,这次换了个岔洞口,只盼着能有个出口什么的,可以躲开这群炖蛋的玩意儿……
脚下忽然一绊,整个人跌飞出去,脑袋结结实实撞到石壁上,眼前金星乱冒,回头看时,蓦地大喜,心中猛跳。
那是易飒。
她趴在地上,全身同样湿淋淋的,好像还没醒。
宗杭跌跌撞撞过去,把她上身扶抱起来,喊了几声,不见回音,听后头形势不对,不敢再耽搁,把她背上身就跑。
没跑两步,叫苦不迭。
易飒没意识,没法抱住他脖子,被颠了几下之后就往下滑,身子差点向后拗折过去,宗杭没办法,只好像扛麻袋一样把她搭在自己肩膀上,几下一耽搁,有些追得近的蛤已经到近前了,宗杭只能一手搂住易飒,另一只手攥着老头衫又甩又抡……
慌乱间,也顾不上细看,只耳朵里,敏锐地再次捕捉到了几声“嘁喳”。
这是他妈的……又要开炸了吧?
他脑子里一轰,立马扑滚向地面,怕把易飒给摔到,还特意自己当了肉垫,后背一触地又觉得不对:这样不是把她当了挡住蛤片的盾牌吗?
赶紧翻身趴到她身上。
多个飞蛤炸开,概率来说,是怎么都避不开了,宗杭咬着牙,能感觉到好多碎片入肉的噗噗声,后背、屁股、大小腿上,好像无一处不着……
不行,他得起来,决一死战,能把蛤群引开也好,不然它们一拥而上,嘁喳嘁喳,他和易飒两个,保准骨架也不剩了……
宗杭正要撑臂爬起来,忽然眼前一花,全身猛一痉挛,又栽了下去。
他看到自己手臂上,根根黑色的血管次第爆起。
也是,差点忘了,蛤蜊也是河鲜海鲜。
它们的碎片渣肉进了他的身体,沾了他的血,后果应该比尝一两口……严重得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