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住运城, 距离丁玉蝶给的地点已经不算太远,明早紧赶几个小时,估计上午就能到。
易飒躺在床上, 跟丁玉蝶打电话,光听声音, 都能想象出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我一留心, 还真有辆车跟着,鬼鬼祟祟的, 我就带着他们瞎绕……飒飒, 你到底在搞什么啊?”
“想知道?”
丁玉蝶迟疑了一下:“危险吗?”
他现在特别珍惜生命。
“危险,搞不好还要死人。”
宗杭正拿了书开门出去,忽然又退回来:“易飒,你今天还去看我练功吗?”
易飒头也不抬:“有空就去。”
宗杭嗯了一声,走了。
丁玉蝶在那头叹息,显见是不想掺和,也对, 他现在生活无虞,没性命之忧,没对家,没敌人,犯不着只为一腔好奇心, 把自己搅进一滩浑水。
能克制不必要的好奇心,也是本事。
“那以后,你能给我讲一下吗?我保证不对人说。”
“凭什么给你讲?”
丁玉蝶愤愤:“我又给你查窑厂, 又给你做后勤,没要你一分钱,听个小秘密还不行?”
倒也在理,易飒想了想:“你明天继续,随你怎么作妖,搅得那些人晕头转向才好。”
挂了电话,百无聊赖看了会电视,总觉得有事没做——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好像答应了去看宗杭练功来着。
其实打基础阶段,贵在坚持,没那么多好点拨的,易飒找到楼梯间,照例在楼梯上坐着,寻思着看一会就走。
宗杭的动作是比之前标准了,眼睛里总有一股子想速成的迫切,不过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天降高人,打通你任督二脉,将毕生功力传授于你——这也是小说里乱编的。
她心不在焉,无意间一瞥眼,忽然发现,墙角处,倚立着一圈燃着的蚊香,香头的烟也细细的,细得几乎看不出来。
她的目光像正滚展开的一卷布,又溜溜倒卷回来,眼帘一垂,假装没看见。
蚊香……
怪不得问她来不来看。
***
挂钟敲响凌晨四点。
丁碛打了个呵欠。
古玩店也真有意思,朝代人物大杂烩:左首边坐着慈眉善目的菩萨,架子上一个束手的兵马俑,半空中晾一件不知道哪个朝代的出家人穿过的麻布僧衣。
他坐在太师椅上,身前是雕花镂空的楠木书案,书案上置了个鬼气森森的大红梳妆镜,镜面很糊,照出来的人如鬼影,他偏去照,还拿手抹了抹泛青色的光头,就跟被剃去的头发已然根根还魂,正待他梳整似的。
书案前头,上了年纪的小个子老板身如抖筛,一脸陪笑,边上是两个年轻男人,一个粗壮,一个精瘦,俱都鼻青脸肿。
丁席把一个扯坏了的挎包拿过来:“都在这了。”
丁碛接过来,包敞着口,他直接往下倒:一块金饼子滴溜溜落下,伴随着天女散花样的十来张大小钞——出场还挺隆重。
他把柿子金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又握在手里摩挲:七青八黄九五赤,这成色,是好东西。
小个子老板打着哈哈:“丁……丁先生,你看,东西我们也赔了……”
丁碛笑笑:“人家来卖东西,有钱你就买,没钱就边儿看,安排人抢,是不是有点不要脸啊,看你这把岁数,也不像不懂事的人啊。”
老板额头都出汗了:“是,是。”
“是什么是啊,把人打伤就算了?去医院看病,不花钱啊?”
老板怔了几秒,恍然大悟:“对,对。”
古玩行当,店里常备现钞,那老板急匆匆进了隔壁间,出来时,手里拿了两扎钞票,一两万应该没跑,恭恭敬敬放到桌上:“你看,这事,是不是就这么算了……”
丁碛转头看丁席:“这种当街伤人、恶意抢劫,要么就算了?”
老板一口气都吊在嗓子眼了。
丁席很会说话:“碛哥,不打不相识,当交个朋友呗,算了吧。”
越是在自家地面上,越是不能造次。
丁碛哈哈大笑,他长身站起,走到老板身边,重重拍他后背,每一下都拍得老板气上不去、也下不来:“行,交个朋友,这趟就算了。”
***
出了古玩店,丁碛上了大切后座,丁席发动车子:“碛哥,现在去哪啊?”
这个点,去哪都不合适,丁碛说:“绕城,看看风景吧。”
黑咕隆咚,狗屁风景,但丁席很识趣地照做。
丁碛拨了个号码,静静等那头接通,又把那块柿子金拿起来,借着车外偶尔掠进的光细看。
俄顷开口。
“对,是我。”
“我记得,大库里给水鬼分东西,每一件给了谁,应该都有登记是吧?”
“你帮我查一下,我记得有一批金饼,对,柿子金……”说到这,他慢慢转动金饼的边缘,终于在不起眼的一处看到錾刻的“一”,“有刻痕,都分给谁了。”
挂了电话,他面无表情,捏了捏眉心,吩咐丁席:“开稳当点。”
这是要小睡一把了,丁席嗯了一声,把车转向城外。
电话再过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车居然停在蒙山附近,一抬头就看到远处晨霭中的摩崖大佛,阖目静坐,慈悲肃穆,不怒自威。
丁碛有点不自在,他这样的人,不喜看神佛。
他接通电话。
那头显然查过资料,答得很仔细:“那一批不多,二十七块,三类錾刻,像‘s’形的十一块,给了易云巧;‘一’形的七块,给了易萧;剩下像‘文’形的,给姜骏了。”
***
井袖一晚上没睡好。
天刚亮,她就醒了,披头散发地在床上枯坐,坐了会起来理包:没钱续房了,实在不行,只能先搬去丁碛那儿。
她也想有点骨气,但对大多数人来说,骨气是要靠钱来撑的。
正收拾着,门突然开了,井袖吓得一声尖叫。
被劫之后,她如同惊弓之鸟,稍有点响动就心惊肉跳。
进来的丁碛皱眉:“叫什么?见了鬼吗?”
井袖说:“你不是说,出门办事,要几天才能回来吗,怎么……”
她突然刹住了口不说,眼睛死盯住丁碛手里的拎包。
半旧、明黄色、断了链子,这不是……
丁碛把包扔过来:“喏,找回来了,屁大点事。”
他进洗手间洗脸。
哗哗水声里,井袖翻看包里的东西:自己的钱在,柿子金在,还多了两扎钞票……
丁碛出来时,井袖已经把两扎钱拿出了另放:“这个……不是我的。”
“赔的医药费,难道白被打啊?你自己掂量着,有必要就去医院看看,光睡觉是养不好的……走了。”
井袖攥着包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丁碛甩了甩手,拉开门,却没急着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她:“那块柿子金,易萧给的吧?”
井袖一愣,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丁碛说:“没别的意思,就是上次在船上,她把我作弄成那样,想向她讨个说法。你既然跟她这么熟,能不能帮我给她递个话……”
井袖尴尬:“我跟她早没联系了,上船之后就没见过她。”
丁碛哦了一声,顿了顿说:“走了。”
***
丁碛走向电梯,越走越快,近前时看楼层显示,估计一时半会等不来,眉头一紧,直接从楼梯下去了。
丁席正歪在驾驶座上没个正形,忽见丁碛过来,赶紧坐直身子,低头去系安全带:“碛哥,去窑厂?”
一再推后的,这趟总该出发了吧?
“去我干爹那,马上。”
***
丁长盛住市中心的高档小区。
其实让他选,他更喜欢住乡下,祠堂、大河、旧戏台、皮筏子,每一样,都透着黄土味的亲近。
大城市置产,虽然在当下是个潮流,但他总觉得不伦不类,唯一的好处是邻里关系冷漠,关上门老死不相往来,谁也不窥探谁、好奇谁,给了他许多清静。
这个点,他刚晨跑完,在吃早饭。
女人这一阵子回娘家了,家政的厨艺又不合他胃口,他懒得开火,晨跑回来的路上打包了胡辣汤、油条,还有韭菜蛋饼:家里的餐桌是大理石台面,堂皇大气,足可绕坐十多个人,摆这种三两块钱的餐食,有点非驴非马。
才吃了两口,有人揿门铃。
丁长盛没动,依然细嚼慢咽,正吸地的家政阿姨过去开了门。
丁碛换了室内用鞋过来。
丁长盛皱眉头:“你还没走?”
拖拉,办事太拖拉了,但正吃着饭,为养生计,也不值当为这个生气。
于是问他:“丁玉蝶那头怎么样了?”
丁碛说:“也不知道搞什么鬼,今天大包小包地出门,像是要远行,结果……”
他把刚收到的视频点开了给丁长盛看。
但见一群广场舞大妈,嘻嘻哈哈挤成一团,举着手机对着场地中央的丁玉蝶横拍竖拍。
丁玉蝶像是在跳街舞,肢体动作放肆夸张,一会翻跟头,一会原地转圈,嗨到不行,还有人夸他:“帅哥,你这发型好潮哦,小蝴蝶头绳哪买的啊?”
哪买的?丁长盛冷笑,那是三姓开出来的金汤物件,孤品,多少钱都买不到。
他抬手搡开手机:“我就一直觉得,丁家这个水鬼,跟神经病似的,脑子不太正常……你有事吗?”
丁碛犹豫了一下:“有件事,因为一直没证据,所以没跟您讲……”
这语气,好像不大对劲,丁长盛把胡辣汤的塑料餐盖盖上,抽了张纸巾擦嘴:“你说。”
***
丁碛硬着头皮把易萧还有宗杭的事说了。
丁长盛听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几次差点按捺不住,终究还是压下,先耐着性子听他说完。
末了,脑子里像填满了糨糊:“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丁碛只好又解释了一遍:“因为没证据,而且一直没亲眼看到易萧,所以我想等确认之后再跟您提……干爹,易萧当时也在鄱阳湖,姜孝广和姜骏下水了之后就失踪了,会不会是她干的啊?”
丁长盛已经跟他不在一个频道上了:“死了……又活,你到底有没有把人杀死啊?会不会他们沉湖的时候,其实还没死透?”
丁碛沉默了一下:“干爹,我还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
也是,丁长盛觉得自己是急糊涂了。
他坐在椅子上,右手手指痉挛似地持续敲打大理石桌面,嘴里喃喃不休:“死了又活,死人怎么会活过来呢,它们来了,死尸就是度亡舟,死人在水里睁眼……死了又活……”
前面的话都还正常,后头的怎么听怎么觉得神神叨叨的,丁碛莫名其妙,正想开口问,丁长盛手上的动作蓦地一僵,几根手指头还保持着欲敲而未敲的动作。
屋里安静得有点瘆人,里屋吸地的声音沉闷到似乎永无止歇。
丁碛试探性地叫了声:“干爹?”
丁长盛这才回过神来,再开口时,脸上镀一层灰白:“窑厂……当时,那些发疯的人,我让人记他们说的话,都是疯话,又看不懂,就没当回事……不对,有本册子,你要拿回来,黑色,你去拿,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他双手撑住桌面,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跌坐在椅子上。
死而复活。
活了的那个,不是易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