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亲王府的院里,一个黑影从高墙跳入,脚下生风,七弯八拐地疾行着,转瞬间就窜到了亲王的正房。
他猛地推开门,差点撞上与正准备从里头出来的郑昀淳,他也顾不得请罪,一手撕下面上的黑巾,急急地道:
“王爷,一点消息也无啊,慎刑司太打眼,江小姐又是重罪,不许探监,我们无法潜入;澹台小姐那边倒是联系上了,可她也连一点有价值的都拿不出来……”
“那宫外头的事呢?可查到了青离姐妹有什么亲眷被掌控着?还有那毒方查得怎么样?”
黑衣人身子一颤,舌头打结地道:“没……都没有进展……”
郑昀淳数日来挤压的火气,这一日终于爆发出来。他不客气的揪住了这位忠心暗部的衣领,怒喝道:
“你们是一群饭桶么!这么多天了,日日都如此来报,养你们有何用?!”
衣领被主子狠狠地一甩,黑衣人顺势在他脚下单膝跪了下来。他稍稍压住火气,不再苛责暗部,而是一手捏拳,口里低沉出声道:
“也不能怪你们,一点线索都没有的事,甚至不能确定设局者是上官家还是陈家,怎能查出什么。那个方子,又是人间罕见的东西,必被凶手处理地干干净净,哪里能被我们抓住。”
他说着说着声色都晦暗了:“只能怪她,是她自个招致的祸患!本王恨不得舍了她这颗棋子!”
本来可以置身度外的她,却自己把自己搅进了浑水中,最后迫得他动用暗部去救她出来!不过一个棋子而已,坏了他的大计,又令他累心劳神,简直可恶!
“王爷,不可啊,我们统共只有两枚棋子,不到万不得已,怎能折掉?”从他的身后步出一位精干的中年男人,对着他连连劝道。
“是,阿伯。我说的也只是气话。”郑昀淳颓然道,又朝着暗部挥手:“你退下吧,接着去查。”
暗部一句话也无,又风一般地窜上了屋顶,施展轻功而去。郑昀淳回头恼恨到:
“阿伯你看,我早就说过,她这个弱点早晚会是致命的!”
“王爷,不如……去联系魏小姐,她最得圣宠,或许能进到慎刑司里头打探消息……”
郑昀淳整个身子都悚然了,面目突地一瞬就变得狠辣,口里厉喝道:“阿伯!”
平日里饱含温情的两个字,此时说出来,竟如刺骨的冰霜,唬得被称作“阿伯”的管家再不敢出声。
郑昀淳缓缓往屋里踱着步子,半晌,才长长叹气道:“阿伯,你可记住,手段永远要服从于目的。”
“是,王爷。”管家知多言无益,只是沉沉地应声。
可,自家主子的目的,真的是对的么?他不敢苟同,却无力扭转王爷的心意。
慎刑司牢房里的刻痕,一日一日地爬满了生冷的砖墙。江心月这一日在墙根底下无聊地数着,一道又一道,竟然有三十多道了。
牢里无人,这个点儿罪女们在服役,只有她一人得了关照,吃好睡好还得清闲。只是牢房低矮阴冷,空里头又飘着污秽的骚臭味,即使不受苦役折磨,常人进去也是难以忍受的。
前头隔两道墙的刑房里,还不断传来惨呼和血腥的气味。
她从被子里伸了伸胳膊,把身子活动了下,抬眼正好看见秋嬷嬷从杂役房那边踱过来取水喝。她从铁栏里探头道:
“嬷嬷,莫喝生水,对你那腰腿不好的。”
秋嬷嬷听话地把杯子放下,凑到牢房前头,叹着气道:“你分明是冤案,是哪个杀千刀的做下歹事,再嫁祸给你?唉,你且放心,圣上贤明定会还你公道的。”
江心月从主子落到这步田地,境况十分可怜,她做了一辈子的底层奴才,家世也甚是凄凉,二人同样落魄,互相吁长问短,二十多日的相处下来,已经颇有情谊。
此时,江心月轻垂眼睑,手里慢慢停了下来,口中道:“嬷嬷,这公道,不是别人还的,是要自己去争。”她看着秋嬷嬷茫然不解的样子,轻柔一笑,将手伸进怀里,在秋嬷嬷愈发惊惧的眼神中,掏出了一只素淡的白玉平安坠,一晃一晃地,摇在她的眼前。
秋嬷嬷方才还慈祥的面孔,霎时变得面如土色,瞪着两只鱼泡似的浑浊的眼珠子,口里喃喃不成语句“你……”
“嬷嬷,这样,你肯去见纯宝林了么?”
秋嬷嬷此时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扑着身体过来抢夺那只坠子,江心月把手往后一缩,年迈的她就一头撞在铁栏上,却还是没能抢着,只撞得满身狼狈。
江心月心下稍有不忍,却没有去帮她,只是叹息着道:“嬷嬷,你在世上再无一个亲人了,这东西是你的命根子,你就应了我,事成了我就把它还你。你要是不应我,我现在就能把它砸了……”
“别,别呀!”秋嬷嬷嘶叫着,眼里已经急出了泪。
江心月解开坠子上的红线,照着之前的做法将红线一头绕在门牙上,另一头系紧坠子,张口吞了进去。她笑对着秋嬷嬷道:“它就暂时放在我这里。你不要耍花招,你若是命人过来强行抢夺,鬼知道它会不会碎。”
秋嬷嬷双手扶住铁栏,颓然瘫坐于地,低头沉沉道:
“你原来从一开始就算计着我了。我早该知道,你们当过主子的人,都是从杀戮场上下来的,我怎可不设防?你给我捏腰捶腿,却趁机摸到了它,我还真一点也没注意……”
江心月轻垂了首,威胁的法子虽冒险,却最适宜解情急之需。且这次用来,她没想到会如此简单如此顺利。她和秋嬷嬷的情谊一日一日地深了,秋嬷嬷无事也常和她闲话家常,她用尽所有的手段,窥视观察,每日弯弯绕绕地说些闲话,只为找到秋嬷嬷的软肋。
她在为她揉腰时,发现了这只她从不离身的平安坠。细细观察之下,这只坠子竟不是妇人应佩戴的,而是孩童的物件。她隐约知晓秋嬷嬷无亲无故,唯一的儿子也在二十年前离她而去,再略一思量,她已经明白这只坠子于秋嬷嬷来说是什么样的意义。
秋嬷嬷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此生值得她去守护的东西,也只有这只寄托哀思的平安坠。人已不再,她若没有了这物件,也就没有丁点念想了。
原本,江心月想要抓的是她的把柄,是她在宫里做了哪些见不得光的事,那种一旦捅出去就会要命的事。宫里的人都不干净,她不愁秋嬷嬷没有做过这种事。
可是,最后竟抓住了这么一只玉坠子。玉坠子不是秋嬷嬷的儿子,却已经被她当做儿子的魂了,她每日贴身佩戴,不时用手细细地去摸,长年累月下来,玉坠上的纹路都有些不清晰了。
江心月在心里苦笑,她,和淑妃又有什么两样呢?秋嬷嬷此人贪财,又好欺压犯人,江心月并不喜;可是,她也不愿做拿捏他人亲情的人。
她解开衣裳,从内里摸出一块破旧的布条,交与秋嬷嬷道:“嬷嬷,不过跑一趟的事,你把它,送到纯宝林手里。”
秋嬷嬷拿过一瞧,上头绣的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她狐疑道:“就这么个消息?”
“是了,就是这么个消息,我和纯小主交好,只是不想让她担心。”
看到秋嬷嬷听话地把布条收在袖中,她身子猛地松垮下来,倚在墙上。在看到了生的希望之后,她的心神骤然放松,积压了多日的疲累都翻卷上来。牢狱施加在身体上的苦楚,哪里及得上内心中万分之一的焦虑之苦呢?
她该做的已经做完了,其余的事,全要看天意了。而外头,不论是陈家,还是礼亲王府,还是上官家,都再也无法安生了。
粗麻布条几经转手,终于送到郑昀淳手中。他紧盯着看了两眼,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心月性命安好,请勿忧。”
他微微蹙眉,这不像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他抬手捉住了最后一字上的线头,轻轻一扯,一排丝线随之松了开去,此时呈现在粗麻之上的则是新的一行字:
青离之母,淑妃,沛县柳家庄。
他的眸子猛地一亮,朝着立在面前的黑衣人道:“即刻按照这上面写明的地点人物去查。还有,事态紧急不宜拖延,你把此消息暗中透露给上官家,他们一定也会拼命寻访。”
淑妃是主谋,而皇后却是清白受冤,上官家定是想早日洗脱皇后身上的污秽。
又是二十多日过去,牢狱里的日子单调而压抑,江心月再无可筹谋的事,只每日无聊地闲坐着。牢外冰雪覆盖,牢里则又多了几具冻死的尸体。秋嬷嬷一如既往地照应她的吃食,却再不肯正脸看她一眼。
这一晚,正是明德八年的除夕。进宫第一年的除夕之夜,她竟然在这里度过。
突然一阵铁链滑动之声,牢门被打开了。这一次,来人不是秋嬷嬷,而是一位肥硕的公公,他叉腰站在牢门口,并没有拿鞭子,只朝后一抬手,就上来两个小太监,将江心月拖了出去。
江心月略慌张地盯着这公公的面,终于想起,他是慎刑司的总管掌司。掌司亲自来把她提出去了,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么?
她往四周匆匆地寻觅过去,却见秋嬷嬷颤颤地立在隔壁的屋子,看着即将被拖往刑室的她,几次想步出询问些什么,却终是不能够。
有些许愧疚涌上江心月的心头,她猛地一踉跄,便瘫在了地上。押着她的人一愣,继而麻利地把她拖拽而起,继续往刑房拖去。
秋嬷嬷抻着脖子,直看着人堆走远后,才慌乱地疾步奔过去,扑在地上,双手捧起了那只平安坠,口里只道:“你总算有些良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