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霆低头不再劝,他知郑昀睿决然的性子。好在他的人手已经把龙吟殿箍得铁通一般,外层另有礼亲王他们的重兵,陈国忠想攻进来几乎不可能。
这场**,终于要见分晓了么。他心里突有沉沉的慨然,侧目向皇帝道:
“臣的妹妹……皇上会厚葬与她么?”
郑昀睿突地顿住,他才想起他从未管过上官慧茹的身后事,依着宫里的规矩,她是被弃置于乱葬岗中的。
乱葬岗中成千上万的尸身,如何去找呢。
他两手稍稍紧了紧,才道:“当然会。她是朕的功臣。”
上官霆瞥见皇帝闪烁的面色,心里猛然明了,整颗心巨石一般沉沉地下坠。他喉间一动,终是无力说出话来。
这便是帝王啊,慧茹已经死了,就算厚葬,又能如何呢?皇帝,你又何必掩饰于我。
怔忡的瞬间,“吱呀——”一声轰然,殿门被猛地撞开,冷冽的风将浓浓的血气灌进屋内,即便是夏季也让人觉出满心满肺的酷寒。上官霆倏地转身惊道:“可是战况有变?”
来人是上官族的一位副将,他大口地喘着道:“战况一切顺利。只是,二小姐在外……”
上官霆身子一抖,而后对他道:“你在此地护驾。”转身就出了殿门。
夏夜,不知何时有了雨。倾盆的雨帘之中,是护卫圣驾的重重兵将,均肃然立在雨中,手上的刀戟寒光毕露,只是火把均被浇灭了。一眼望去本应是无边际的厚重铠甲,却多出了一抹清丽的素白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身着的素绡水纹孺裙宫装从上至下都浸湿了,发髻凌乱地散在肩上,领口稍染血污的衣襟处露着消瘦毕现的锁骨。
她朝从殿内步出的男子抬手,缓缓出声:“我们,终于能见面了么?”
上官霆猛地一惊,立在原地迈不出步,他盯着这女子,却猛然发现了女子身上被雨水冲刷着的大片猩红,惊道:“你……你是闯到这里的?”
“是,宫廷**,冷宫里的看守都不经事了,我才逃了出来。”她一手捂住了右胸处潺潺涌出的血水,那里插着一支断了的刀刃,还有隐隐可见的刀锋。
上官霆步履慌乱地疾奔过去,道:“满宫都是刀光剑影,你竟然孤身一人闯来……我马上去传军医……”
“不必管我!”她猛地推开了他,冷声道:“你以为我不知晓么。皇上已经暗许,待大事得成后便将广陵郡主指婚与你……你早已弃置了我,此时何须管我!”
上官霆浑身簌簌,只喃喃地道:“慧君……”
“哈!”女子猛然扬天冷笑一声,喝道:“我是莫氏若初!”
上官霆面色中透出怆然的凄哀,默然落泪,道:“当年,为了慧茹在宫中的地位,将你送进宫来,是我此生最大的错误。”
“姐姐没有想到,我不但没有帮衬她,还成为了她的死敌!”女子冷笑着,姣好的面容渐渐地扭曲了,一手指着他道:“你和姐姐为了上官氏一族,一个入宫,一个入仕,最后还要把我这个养女也送进来!哈,哈!你如今的作为,还不是为了权势!你协助帝王,再次搅进这朝堂之中,过了今日之后,上官家,就会取代陈家成为大周第一大族!”
她说得激愤,浑身都不由自主地震颤起来,声色却逐渐地低下去,絮絮低语道:“姐姐已经死了,你还不肯退出这漩涡么。当年,我们三个人,那时候一切都很好,虽然是小门小户,我却从未奢求什么荣华。可是你,你和姐姐,偏要立志令我们上官家崛起。如今上官家真的成了大族,我,却什么都没有了。”
雨水,顺着二人的身躯流淌而下,女子单薄的衣衫勾出了她纤弱的身形,在苍茫雨夜中混杂着刀戟喊杀之声,只余悲凉。
她抬首,看着上官霆凄然苦涩的面容,突地笑道:“上官慧茹已死,上官慧君也会马上会跟去了。你一个人,继续走下去吧,看着上官家在你手中的昌盛……你不需要记住我,你要记住的只是我进宫时为自己起的名字。我叫做莫若初。”
她说完,倏地抬手握住左胸之上的刀锋,决然向外猛地用力,血肉撕裂,猩红随着雨水疯狂地淌下……
战事是血腥而迅捷的。陈氏一族在龙城暗中的数十万兵马,竟在一夜之间败北。陈国忠攻入宫内的数十万大军,在第二日的黎明之时,已被消灭殆尽。
后有陈家从地方纠集的兵马,均被一一攻破。
原来,越是翻天覆地的大动,越是这样的利落。短短一个昼夜的时间,陈家大败,陈国忠于太和殿前引颈自裁。
陈氏外戚之祸,史称“明德宫变”。
血腥,从内廷一直延伸至朝堂。陈氏一族全族伏诛,上至老翁下至幼子无一幸免。八月,朝野十余名三品以上大员因参与宫变,斩于午门。另有百余名官员遭革职流放,其余贬谪者,辞官者,不计其数。
陈家灭族当日,已被押入天牢的陈皇后以披帛自缢而亡。太子郑怀瑁为母求情不得,反被帝斥“为私情罔顾社稷”,夺其太子之位。
八月初十,帝追封生母恭颐妃为圣宪天佑孝颐显皇后。
八月十二日,帝册立昭媛上官氏为皇后,令有下诏:“废太后系畏罪自裁,非为人所害”,追封受冤的元配皇后上官氏为孝仁懿皇后。
秋风,一日一日地吹散了渲染宫廷的血腥。宫廷的每个角落里,在明朗的奢华之下,杀戮的气息终于变得稀薄。晨曦照射进内务府的刑监之中,洒了一地的碎光。
“刘总管——”江心月回头,问那个明明身居要职,却不去忙于正事,而是每日如最下等的内监一般守在刑监外头的大总管:
“这个世道好生奇怪。奴婢为什么还没被处死呢?掌司秋雨姑姑可是罗列了奴婢很多的罪名,什么乱闯宫闱,与严女史为虎作伥等等之类……”
刘康苦笑道:“这个世道,何止奇怪啊,实在是瞬息万变。再说秋雨在陈氏死后就被杖毙了。”
他自始至终是贪财的,且仅仅是贪财的,所以他这个总管在几番宫廷**之下反而坐得无比安稳。可是当王云海亲传了那道圣上的口谕之后,他不得不偏向了一方的势力,虽然这样会令陈皇后恼怒。
他明白,这个大周,这个宫,始终是属于帝王的。所以他听话地接旨,然后把从晗竹院里狼狈不堪地被拖过来等待处置的“罪女”江氏安顿在这处刑监里。
不仅如此,他还必须亲自看守,因为内务府里也有不少皇后的势力,若一个不小心,江氏有个三长两短,他只能提着脑袋去见明德帝了。
不过如今一切也都归于平静了,陈家,竟然说倒就倒,他这个总管今后会坐得更加安稳。
江心月轻轻低了头,以几不可闻的声色低低道:“刘总管,您和……”
“王府”两个字,在她的舌尖上震颤,却终究没能吐出来。是她一贯的小心谨慎让她吞回了这两个字。
不过,除了这个理由,还怎样解释刘康对她的庇护呢?
也许,昀淳他,真的是在乎她的,王府并不曾弃置她。她这样想着,眉眼间缓缓蔓延出一抹柔柔的笑意。在晗竹院内苦苦挣扎以求生路的艰辛,仿佛在此时,全部都烟消云散了。
“他不曾弃置”。她这般喃喃地念叨,心里的干涸也被雨露滋润一般了。
院外隐约有杂乱的人声,她侧过目去,见王云海已经携了圣旨立在她面前了。
嘴角轻勾了一抹浅笑,这样快,她已经赢了。
她跪下去,听着王云海依旧老练的声色,一字一顿的圣旨落在她的耳中,下一刻,她已经不由自主地惊异地抬头,道:
“难道不是婕妤么?”
“莲嫔娘娘,奴才只是负责传旨,并不知晓皇上的意思。”
圣旨中除了封位,还令她迁居启祥宫,掌一宫主位,并赐予六嫔之首的位子。莫说六品之首的恩典,单说一宫主位,就不是容易得来的。东西十二宫里,只容得下十二位主位,然而在后妃充盈的大周后宫里,嫔位以上的当然不止十二位。
她心中稍有纷杂,她讨厌看不透的东西。但是她转瞬间就理解了——那一日被贬入奉宸院之时,他玩味的一字一句,都在她的耳边回响:
“朕不喜欢暴殄天物。”
呵,不过是,玩物而已。给她一个内廷主位的位分,就如给宝妃无限的隆宠一般,她们,都不过是玩物。郑昀睿对于后宫,从来都是由着性子来,哪里有什么道理可分析。
宝妃的隆宠之下又是什么呢?是她永生无法再生育的残酷事实,是废太后埋在她宫墙之内的麝香陷阱,是上官皇后对她的巫蛊陷害。
即使她避世,从不染指宫内的权势,她的盛宠也一次次地把她拉进暗黑无底的漩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