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武荣县,仙潭村兵营。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跟姐姐一起走!”
“崔二郎,你个吃人饭不拉人屎的王八蛋,诓我来清源,却关我进军营。本少爷跟你没完!”
“姐姐,姐姐,我知道你在外面,救救我,快些让崔二郎放我出去!”
……
一间军帐内,传出来阵阵苏大郎的干嚎之声,或威胁,或挑拨,或哀求,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离开军营,和苏绣绣一起走。
原来,昨天一到仙潭村兵营,崔耕就借故把苏大郎支开,和苏绣绣进行了一番详谈。
当然了,“恋母情结”的事儿他可没讲。只是说,凭苏大郎如今这点本事,恐怕护不住苏家这一片基业,必须加以特训。而军营又是最锻炼人的地方,最好现在就把他留在仙潭村好好操练一番。
没想到,昨天苏绣绣还答应的好好的,今天早上又有些反悔了。
她低声道:“小叔,大郎这么叫,叫得我心里慌慌地。要不,咱们先给他一段时间适应适应?”
崔耕赶紧劝道:“嫂嫂,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这大道理你不比我懂?不让大郎吃点苦头,怎么能把他那些坏毛病改了?现在你一松口,可就全完了。”
“可是……”
“行了,没什么可是的。”崔耕坚定地道:“我保证,三个月后,大郎就会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响当当有担当的男子汉。”
顿了下,又补充道:“这也是你父亲苏老爷子的意思。咱不好随便更改,是吧?”
老苏同志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苏绣绣最终轻轻一跺脚,钻进马车里去了。
崔耕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拯救苏大郎计划第一步,成功啦!
先在这里把他那身坏毛病剔一剔,再把他扔到曹月婵的聚丰隆学习做买卖。
没事的时候,让老曹和他的宝贝儿子小曹,带苏礼去青楼见见世面,让这小子知道这世上的好女人不止他姐姐,其实还有更多更好的女人在等着他…前提是你要有银子,会挣银子!
所谓近朱者赤近胖者肥,有这两个损友在,恐怕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小子就会跟别的好色男人一样,如同脱僵了的野马似的,见到美丽的异性就撒欢儿。
嘿嘿,等他尝到了当男人的销魂滋味儿,哪还有心思缠着姐姐?
恐怕到了那时候,老苏同志又该操心儿子为了女人花钱如流水了,总是省不了心啊。
正在崔耕胡思乱想之际,封常清凑上前来,道:“大人,时间不早了,该动身了。”
“好,走着!”
宋根海的小队就留在仙潭村兵营,崔耕、封常清骑马,还有几个府兵相随,护送着苏绣绣的马车,直奔清源去也!
没到中午,就进了清源城。
给封常清等人放了假,崔耕自己则赶着马车,回到祖宅。
故地重回,想到自己离开之后,这里发生的桩桩件件,比如方铭梅姬夺产,小叔子浪子回头又把产业夺了回来,自己被贺旭所逼险些再也回不来……苏绣绣不由得一阵唏嘘。
崔耕感同身受地道:“怎么样?嫂子?是不是有种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感觉?”
苏绣绣喃喃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说得真好,简直说到我心里边去了。”
顿了下,苏绣绣难得俏皮了一回,眨巴了下眼睛,略带促狭地口吻说道:“依奴家看,小叔不是“岁岁年年人不同”,而是“日日夜夜皆不同”。怎得几日不见,还学会出口成章了?”
崔耕这才注意到自己说走了嘴了,转移话题道:“嫂嫂你回来了,咱们这一家子就算是团聚了。我派人把茂伯和二娘找来,咱们吃一顿团圆饭吧。”
严格来说,徐茂乃是下人,算不得“一家人”。不过苏绣绣素知徐茂的为人,也没有纠正,道:“就依小叔之见,我去厨房准备准备。”
没过多长时间,茂伯和二娘都来了。
苏绣绣亲自下厨,准备了一桌子好菜,色香味俱佳,令人食指大动。
一家人喝酒吃菜,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忽然,茂伯把筷子放下了,站起身,拱了拱手,肃然道:“二郎,二夫人,绣绣夫人,趁着大家都在,老奴有件事儿要禀告一下。”
崔耕嘴里塞了不少的菜,呜呜咽咽嘟囔道:“茂伯,坐,你坐!有什么话坐着说,都不是外人。”
苏绣绣也劝道:“茂伯快些坐下说话,在这个家,谁又拿你当了下人,当了外人?”
茂伯这才坐下,微微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事儿,老奴已前也跟二郎说过。老奴年纪大啦,手抖了眼花了,精神头也没以前好了,管着酒坊那档子事儿,着实有些力不从心。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影响酒坊的经营。以前呢,是没个接替的人,我也只好先这么干着。现在好了,绣绣夫人回来了,老奴终于可以将酒坊全权交出来了,继续回府里干我的管家。”
当啷
此言一出,苏绣绣和二娘手里的筷子,齐齐掉在了桌子上。
苏绣绣心中暗想,如今的崔氏酒坊乃是御供酒坊,木兰春酒更是价值万金,我一个外姓之人岂能掌舵?但凡有一点闪失,我怎么对得起故去的公公婆婆和夫君?不行,这份胆子太重了,我可承担不起。
而二娘的心里,此时已经在滴血。
她心里不断咆哮着,给我呀!给我呀!让我管崔氏酒坊啊!崔茂你个老棺材瓤子,你是诚心跟老娘做对吧?
什么叫一直没个接替的人?我就不是人了?老娘比苏绣绣到底差到哪去……好吧,似乎各方面都差了一点,但是,这好事也不能她一个人独占了啊!
再者,你年纪大了,又是崔家的功臣,想退下来享享清福,老娘也可以理解。但退就退得干净一点啊,怎么还惦记着原来管家的位置?
你当了管家了,整个崔府还需老娘持家吗?
难道老娘才三十多岁大好的年华,就直接开始养老了?
不行!这种情况绝不能发生!
想到这里,她把筷子捡起来,干笑一声,道:“二郎啊,茂伯退下来,我是赞成的。不过,崔家酒坊这么大的产业,让绣绣一个弱女子去管,会不会有些力不从心呢?最好的法子,就是……找个人帮衬一下。”
崔耕当然明白二娘的心思,但他一方面觉得崔绣绣管理酒坊绰绰有余,另外一方面,对二娘的性子实在有些不放心。
他含糊应道:“这个人选可不好找啊!”
二娘赶紧接话道:“是啊,是啊!酒坊对咱们崔家至关重要,可半点疏忽不得。这个人首先得是信得过的人,其次年纪不能太小,小了办事不牢;年纪也不能太大,大了精力不济。还有最重要的,要和绣绣密切配合,最好是一个女的。”
扑哧
崔耕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二娘,你直接说舍我其谁,不就行了?至于这么拐弯抹角地吗?”
被崔耕一语点破,二娘索性也豁出去了,轻轻一拍桌子,颇有几分泼皮无赖地浑劲儿,叱道:“怎么地?老娘就是这么个意思,你就说同意不同意吧?”
“呃……”崔耕想了一下,搪塞道:“不是说二娘你不合适,只是我觉得,嫂嫂一个人未必就管不好酒坊。另外,管事的人多了,令出多门,反而容易出事。”
二娘闻听此言,当时就急了眼了,气急败坏地道:“怎么能说人多了容易出事呢?恰恰相反,人少了才容易出事呢,就说上次要不是梅姬一人在酒坊里说了算,哪里还……”
崔耕听到这里,脸马上就沉下来了。
苏绣绣和茂伯的脸上也不大好看。
二娘知道自己说秃噜嘴了,急中生智道:“二娘可不是针对绣绣,跟今天的事儿不挨着。我的意思是想说,前车…前车…”
苏绣绣接话道:“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对,就是这个词儿。咱们崔家要想把酒坊做成百年基业,就得吸取这个前车之鉴。”
“百年基业”四个字,貌似触动了一直静静的茂伯,他微微颤了颤白如霜雪的双眉,点头道:“二郎,老奴觉得二夫人的话不无道理啊!无规矩不成方圆,你仔细考虑考虑?”
居然还知道借力使力,三言两语间触动茂伯对崔家的那份忠耿,拉拢他为自己说话?
这二娘最近时日倒是有些长进啊!
崔耕不由得对二娘刮目相看了几分。
他看向苏绣绣,问道:“嫂嫂,你觉得呢?”
苏绣绣倒没二娘那么些个花花肠子,她只觉身上的担子太重,此时有人愿意出头为自己分担责任,那自然是再欢迎不过了,随即频频颔首道:“二夫人能来酒坊,我这个当晚辈的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二夫人是崔府长辈,我怎么能在她之上?不如就让二夫人主持酒坊吧,妾身在旁打个下手便行。”
二娘听完苏绣绣的建议,自然心动不已,但她很清醒地知道崔耕绝不可能同意,于是赶紧推辞谦让。
最终,崔耕一锤定音,崔氏酒坊一分为二,交给苏绣绣和二娘。苏绣绣负责理财管账,二娘负责酒坊的日常产出和管理,分而治之,保险又稳妥,皆大欢喜。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
聚丰隆如约在莆田开了分号,上有刘幽求的支持,下有曹月婵的打理,十分地兴旺。
崔氏酒坊在苏绣绣和二娘的主持下,平稳而迅速地发展着。
郭恪常驻仙潭村军营,只要崔耕的军粮按时送到,就一概不问。
就连贺旭都好像认命了,没有找过苏有田的麻烦。
崔耕的小日子过得惬意无比,直到一个月后……
这一夜,屋外狂风骤雨,时伴有雷鸣破天之声。
崔耕刚刚睡下不久,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打开门一看,正是小九领着都尉府长史侍卫封常清来敲门。
封常清深更半夜还把那套铠甲套在身上,抱拳拱手道:“启禀大人,郭都尉回来了,派卑职前来请您过府议事。”
崔耕微微一愣,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双眼,问道:“郭都尉不是在仙潭村军营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是今天晚上冒雨连夜入的城,说是有紧急军务。您赶快穿衣服吧,看他那模样儿,好像十万火急似的。”
崔耕不敢怠慢,赶紧穿戴整齐,和封常清一起来到都尉府。
讲武堂,郭恪面沉似水正襟危坐,麾下一名旅帅,八名正副队长神情肃穆,分坐两厢。
宋根海也位列其中。
这什么节奏?
崔耕赶紧面色一肃,恭恭敬敬地给郭恪施了一个军礼,道:“参见都尉大人!”
“崔长史免礼,请坐!”
“遵命!”
在郭恪身旁的椅子上做好,崔耕才开口问道:“不知都尉大人深夜相召,所为何事?”
“崔长史且先坐下,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就在晚间,泉州府刺史冯朴派人快马加急送了令函,让郭恪这个武荣县的折冲都尉率麾下四百卫士,必须隔日抵达泉州港,临时驻防三个月。
至于原先驻防在泉州港的那个都尉府,则被调往长安城,拱卫帝都轮调三个月。
崔耕听完了,微微皱眉道:“大人,不是说轮调都是一个月,怎么这次是三个月?另外,泉州港不仅是万邦来唐的最大港口,更是商旅重税之地,往常轮调都不会调动泉州港的折冲府,怎么这次兵部转了性了?还这么突然?”
郭恪似乎也非常疑惑,摇头道:“就算有什么猫腻,也不是针对咱们的。据我所知,不止泉州港,闽南诸州的各大折冲府,都被调往长安去了。而且是全员调走,根本没留下卫戍地方的府兵。”
闽南诸州的各大折冲府都调往长安了?这就更奇怪了。
崔耕暗暗琢磨,满朝文武都知道,就算不谈泉州都尉府,闽南六州和岭南道一带的其他折冲都尉府,也是很少轮调进长安的。
因为这两块地方,都是武后安置心腹官员之地。这么调来调去的,知道的是朝廷正常调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想给武后的势力掺沙子呢。
怎么如今一反常呢?
这可不像是简单的轮调。
等等
今儿好像是八月底了啊!
载初二年,九月份,嘶……
如同一道闪电在崔耕的脑海中划过!
崔耕骇然道:“难…难道是……”
猛地,见着郭恪在当前,他最终还是忍住没脱口而出。
郭恪惊讶道:“难道什么?莫非你知道些什么?”
崔耕摇了摇头,竭力让自己面色平静,道:“没……没什么……刚才下官是想说,难道整个闽南诸州只剩下咱们这四百府兵了?偌大闽南诸州…竟只有四百府兵卫戍地方,这泉州港不仅是商旅重税之地,而且还是万邦来唐的必经海上港口,是咱们大唐帝国对外的脸面,咱这压力也太山大了吧?”
“亚历山大?”
郭恪闻言虽不知这四字的出处,但猜出崔耕这话的意思,也不疑有他,正色凛然道:“正因为如此,我等才更应该兢兢业业尽忠职守,上报皇恩,下安黎庶。”
“那是,那是,都尉大人公忠体国,下官佩服。”
崔耕一边随口应着,一边心中却满是震骇,轻若蚊声地喃喃着:“载初二年,九月初秋,篡唐改周,武后称帝……天呐,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