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总是赶不上实现的脚步。
一个护庄的武师,在胡仁刚刚准备向陈老爷抱拳说话时,便冲了进来叫道:“飞叶子!好汉爷飞了叶子来给胡爷!”
所谓叶子,就是信。胡仁接过那绑着信的箭杆,褐色信封上用毛笔字龙飞凤舞题着“胡兄大鉴”,怕是某种草书变体,胡仁认了半天,连着自己的姓才猜出上面是写着四个字,还是陈老爷上在边上望着信封念出来,胡仁才知道具体写的是什么,提心吊胆以为今天必然出丑地抖开信纸,里面倒是一笔蝇头小楷,虽说是繁体字,但读过金庸十四部小说港装本的胡仁,倒还是可以看得懂信里大意的。
洋洋洒洒两张信纸,抛开什么“相见恨晚、宛如旧知”之类的,其实不外两句话的意思:大当家和三当家不答应就这么让胡仁带着白面走,这么大一笔赎金的影响之下,大小土匪纷纷发难,王驹也挡不住了,如果胡仁不能给山寨一个交代,那么就要陈老爷交赎金,否则他们就要“砸红窑”。
胡仁沉吟了一会,对王根说:“你留在这里,先给你师弟减减肥,我去一趟山寨,长则半月,短则三五天……什么是减肥?总之我回来以后,不要再见陈宣这么胖就对!”
跨上陈老爷给他准备的马时,胡仁见到门口陈宣那面团一样的脸上,眼眶都红了起来,他无端想起在二十一世纪看的电影,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主角估计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胡仁挽着缰绳一拔马头,对王根说:“妈的!肥仔要是敢哭,你就给我往死里揍!”不理边上陈老爷惊愕的表情,胡仁已绝尘而去。
交代,也就是交换,一个让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条件,大当家倒不是有心为难胡仁,虽说他和王驹不合,但王驹识人的本领,他还是认同的,他的条件很简单:胡仁加入山寨,坐第四把交椅。
聚义厅里十几个土匪都没想到胡仁会做这样的选择,那怕是王驹。胡仁的回答很简单:“我提几条建议吧,如果你们守不了,别说第四把交椅,给我当龙头我也不干。”
一切行动听指挥,缴获要归公,这两条大当家还是觉得不错的,但听到什么说话要和气,买卖要公平,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的,几乎连王驹在内,都要气得爆血管了。对听者的反应,胡仁装作混然不觉,从头到尾把十一条说完,然后道:“如果你们山寨可以守我师门的几条规范,或者说,以后可以让我按这几条规范来整顿山寨,那么我来当个小喽罗也行……”
王驹打断他说:“胡兄,你,你可知我等是做什么营生的?天下之间,有这样的土匪?就是评书里的梁山泊,也套不上你这十一条啊!”大当家场面话都懒说了,直接一挥手,就要让三当家把胡仁哄出去。
胡仁笑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难道,没有别的法子来给山寨一个交代吗?”
“行,你他妈的留下一只手!”
“把快马林三灭了。”
“你让陈财主给赎金不就完了?这本不是你的事。”
大当家三当家和王驹,不约而同回答了起来,要胡仁留下一只手的,是快被气疯的大当家,劝胡仁叫陈财主给钱的,当然就是王驹了。而提出灭了快马林三的,却是始终阴沉得脸的三当家。
大当家抚着脸上那道明显是马刀留下的伤疤,一拍大腿喝道:“中!给你三天,你把快马林三灭了也行!”
“荒唐!”王驹盯了三当家一眼,整个山寨一两百人都没能把林三怎么了,胡仁武功再高,也不见得比一两百人一起上强。
三当家并没有回避王驹的眼光,仍是那么阴阳怪气地挤出一句话回敬王驹:“胳膊朝哪拐?”
再一次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胡仁痛快的答应了这个要求。
但胡仁提出要求,除了这几天山寨的人不许离开以防走了风声,还要山寨的铁匠给打造几件称手的兵刃,这些还好说,他还要向山寨借些火铳和火yao,王驹苦着脸说火yao倒有不少,三眼铳却只有七八把,要是人手两把三眼铳,早就称霸方圆百里了,大当家和三当家交换了一下眼神,马上表示三眼铳不能借给胡仁,因为一把三眼铳可是值不下五十两黄金,他们料定胡仁是有去无回的,当然不舍得浪费这么些来之不易的火器。
胡仁也燥了,当场就吼道:“他妈的你们想叫我赤手空拳去把他们干掉?我要有这能耐,我不如现在就把这里扫平,还交代个屁啊!好象这*事最后就我一个人得利一样!”
大当家给他一吼,又摸到脸上那道偷袭林三时被林三的快刀削到的伤痕,想想要真能灭了林三,那可比绑个肉票划得来,瞧胡仁那样子,好似还真有点儿把握,就挥手止要说话的三当家,对胡仁说:“行,别说我们不仗义,库房有一些火绳枪,你选几把好的去使,这事要成了,当我送你……”
“不过话说在前头,这事要不成,你要不能把枪送回来,我们可就按一把一百两和陈财主算帐,反正他儿子是你徒弟,代你还债也是天经地义,我先和你说清楚,别说害你身后还背个骂名。”三当家实在不甘寂寞,又给加了这一条。
胡仁要的兵刃,山寨里的铁匠几下功夫就打好了,没有人知道这兵刃叫什么名字,十来片小铁片,几件铁器打好又用牛皮筋混头发的绳子绑起来,说是兵器,其实更象几张铁凳子。有好奇的、或是三当家指使的喽罗去问胡仁,胡仁倒也干脆:“你跟我一块去把林三干掉,不就知道这兵器怎么用了?”
谁都知道胡仁这趟是去无回的勾当,就是愣头青也不会跟着去的了。除此以外,胡仁在库房弄了二十多把火绳枪出来,一把一把的试射,边上的土匪都在猜测难道这家伙一人能使十几把火绳枪?有人把这事去问了山寨里最精通火器的王驹,王驹苦思了半晌,终于想了出来:“去时先一路把火绳枪逐一藏匿好,撤退时,每过一处便取一支出来,省了装药。”
有好事者把王驹这话传给胡仁,胡仁吓了一跳,这可是二十世纪末电影里小马哥的桥段,没想到一百多年前的王驹也想出这主意。但胡仁摇摇头笑了,因为如果这些火绳枪拿用这样用,那真给三当家说中了:身后还背个骂名。
不过胡仁还是很感激王驹,如果不是王驹送了他那把弗格森后装遂发枪,恐怕这个作战计划要麻烦一百倍。关键不是于枪,在于子弹,又或者说,不在于子弹,在于那些王驹没动过的原装火yao纸筒。
中国的火器落后于西方,是在黑火yao年代就存在的问题,而落后的根本,就在于装药的量。但西人不论卖什么火器来,都不会提出装药量的问题。王驹不知从哪走狗粪运弄来这把原装后装线膛遂发枪和原装纸筒火yao,又算上天关照胡仁,这都是前装枪的年头,王驹开始不会摆弄后装枪,后来弄清了,又兼发现是线膛,精于火器的王驹就认为气密性不过关,而且子弹用通条还捅不进去,又认为是西夷的次品,所以到手大半年还没用过,最终便宜了胡仁。
胡仁就用一个后装枪的原装火yao纸筒,做为度量工具,通过试射,大概估算出,按山寨所能提供的火yao,那二十来把火绳枪的装药分别从一个半纸筒到两纸筒不等,可以接近最佳效果。胡仁选了十六把装药份量相差不致太大的火绳枪,找了小刀,就窝王驹房里,一个个的修那把后装遂发枪的枪弹。
王驹一见,心凉了半截,这位胡兄,瞧这样子恐怕不太精通火器,因为王驹认为西人这种枪,明显是次品,枪膛有隙的,所以气密性不好,铅弹专门造得大了些,采取过盈配合来保证气密,胡仁为了装弹方便,用小刀把铅弹刮小,这哪里还能打得远?
不过大当家三当家却怕王驹私自放了胡仁或是借了三眼铳给他,早已以“王驹和胡仁 是义兄弟”要避嫌为名,让几个心腹把王驹看实了,王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一个小喽罗把自己的想法传给胡仁,这时已是第二天下午。胡仁指着一桌上已修好几十个铅弹,苦着脸对那喽罗说:“你咋不早来些?”
等人走后,胡仁捧腹大笑,心想我要这么个水平,我还叫未来人?他早就把铅弹修小之后,再让山上的铁匠淋了层铁水在铅丸上,然后再精加工。
吃晚饭时,送酒肉来的喽罗发现胡仁不见了,房里的十六把火绳枪、火yao、铅弹都不见了,大当家开始以为胡仁还在山上,直到值勤的喽罗回来吃饭,说下午胡仁就骑了一匹马,牵着两匹马大摇大摆走了,才大吃一惊。闻知这消息,饶是王驹,也是混身发抖,把侄儿托付给胡仁,王驹也是知道王根有自保之能才敢这么做,别人以为他和胡仁是结义兄弟,其实也不过是不打不相识,刚刚认识的朋友。
王驹强打精神问那喽罗:“你怎地不问胡爷做什么去了?”
“我没问他先和我说了,说是兵刃打好,要去履行给大当家的诺言,还下马和我们抽了一会水烟筒才走,胡爷临走时还说是等平了林三,如果找到南洋烟丝送我一包呢!”那值勤喽罗还沉溺于胡仁对他的诺言里。
王驹连牙关都打战了:“你就信胡爷能平了林三?”
“能!我见他走时那精气神,就和我没落草时,当屠夫时去杀只猪的感觉。”喽罗倒是对胡仁有信心。
三当家低声交代了一个心腹几句,又挥手让那喽罗也出去,就蹲在登子上,一言不发抽旱烟。大当家扯着胡子喝闷酒,喝到第三碗,闷声闷气说:“娘的,这家伙不会卷了我们十六条火铳去投林三吧?”这时聚义厅外快马奔到,喽罗滚身下马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派他出去赶胡仁的三当家摇了摇头。
三当家一拍大腿,指着王驹道:“二哥,你可误了我们大伙啊!”
王驹满脸通红,一时也不知如何分辩,要知这火绳枪虽说发射时间颇长,但比三眼铳可是打得远多了,能打个六七十步,用来居高临下守山寨,却是一件利器,现在乾隆爷在位,火器是禁止在民间流传,这库里几十多把火绳枪,还是他们三个的祖先当年在祖大寿将军麾下管火器,不愿降清,带着来到这里占山为王的。
三眼铳倒还好说,只要找洋人传教士,反正王驹和京城一个黄头发蓝眼珠的洋鬼子挺熟的,下点血本就可以买回来,火绳枪可不同,这么长一把家伙,首先洋人没法带过来,其次自己造工艺不过关,要知道造火绳枪鸟铳可不是打把大刀片儿的活,王驹不是没试过去抢铁匠上山,但民间禁火器,久了铁匠自然也就没处学这手艺了,造出来不是炸膛就是射程还不如三眼铳○1。
大当家倒还有点气度,摆手道:“老三别咋呼了,这事不赖老二,是我答应让他选火铳的。再说,本来不就要叫他去干掉林三吗?人家不是也去了,你别难为老二,把小的们点好了,打起精神,万一姓胡的失陷在林三窝里,供出咱们来……”
三当家只觉手脚冰冷,不过这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希望胡仁真的是去打林三吧。
○1。作者注:其实明英宗正统十四年,也就是公元1449年左右,已能造七眼铳十眼铳等,但清禁火器,民间掌握的工艺自然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