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大彻大悟
此时从树上轻飘飘地落下一人来,只见他须发皆白,满脸皱纹,年纪和严馥、陆罗刹相仿。此时萧峰和杨过已然掠到严馥身前,此人何时躲在树上,两人竟毫不察觉,再观此人从树上飘落的身形,不禁心下骇然,均想:“此人行如鬼魅,无声无息,连风都不曾扇起半分,世间竟有武功如此高深之人!不知是何方神圣。”但见他出手救了严馥,想来并无恶意。
萧峰向那人拱手道:“前辈武功盖世,晚辈佩服。”
那人向萧峰微微颔首道:“阁下武功很好,为政儿封穴运气的手法十分精准,老朽也十分佩服。”
“你是何人?”陆罗刹忽然盯着那人问道。在严馥自杀的一刹那,她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猛地觉得心里的仇恨已消失殆尽,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清晰地回响:“他要死了,他要死了……”眼看着严馥击向自身的一掌已无可挽救,她心里竟忽然一痛。等到那人救了严馥,她良久才回过神来,只觉此人身形、口音似曾相识。她问这句话时,几乎已经记不起她四十九年来的仇恨,她只是想知道这个似曾相识又救了严馥的高人究竟是谁。
那人看了陆罗刹一眼,忽然掉过头去,叹了口气道:“你一世都在跟自己过不去,连自己的脸也不放过,其实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只不过是过眼云烟,何必太执着?”
陆罗刹盯着他,忽然像见了鬼一样颤声叫道:“你……你是唐凌?”
那人依然背着身子,缓缓道:“你还是认出来了。”
萧峰和杨过互望一眼,心里暗想:“想不到唐家藏龙卧虎,竟有武功如此高深之人!”
严馥更是愕然,他看着唐凌,仿佛自言自语般道:“你……你为什么要救我?你该恨我才对,为什么……为什么?”
唐凌负手而立,沉默良久,缓缓道:“我是恨你,但经过五十多年的时光,我已经没有了恨,恨一个人太累了。昨夜政儿来问我关于他的身世之事时,我没有如实告诉他,主要原因不是因为我恨你,而是因为我在舍妹临终前曾答应过她,不将真相告诉政儿。但父子天性,我瞒也瞒不住,他最终还是寻你来了。”
陆罗刹后退半步,看看严馥又看看唐凌,忽然大笑起来,“好,说得好!原来一切都是空,都是空啊……”笑声里有泪流下,四十多年来,她的心被仇恨占据,从不顾影自怜,也从不流泪。今天她看见唐政横尸眼前,听闻唐芸死讯,又目睹严馥悲痛之下意欲自杀。她从前想看见的都看见了,但一时欣喜过后,整个心却像被掏空了一样,不知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待到唐政出手相救仇人,她忽然大彻大悟,只觉从前的一切都是空的,爱也罢恨也罢,都是过眼云烟。
此时唐政忽然睁开眼睛,从地上一个鱼跃站起来,他双目含泪,看着严馥。严馥一时吓呆了,不知唐政为何死而复生,只听得唐政悲呼一声“爹”,双膝下跪,一头拜了下去。
萧峰歉然道:“严前辈,唐大侠原是诈死,这都是我不好,吓坏您老人家了。”
严馥回过神来,伸手扶着唐政的双肩,老泪纵横。
“政儿,我先回去,你与你父好好聚聚。”唐凌说毕,飘身而起,身形在空中一晃,人已去得无影无踪。
“舅舅,你等等。”唐政高声叫道。
但唐凌已消失在黑夜里,哪里还见得着人影?
杨过叹道:“世上竟有这般高人,武功无人能及,为人更是虚怀若谷,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唐政呆了半晌,道:“想不到我舅舅武功竟如此了得!他四十多年来一直深藏不露,连我的外祖父都不知晓,要不,也不必让我来撑唐家的门面。”
萧峰想起从前少林寺的扫地僧人,也是这般藏在深院人不识,不禁感叹世间之大,能人无所不在,在武学上的求索,看来真是永无止境。
此时唐政快步走到陆罗刹身前,拜伏在地,道:“陆前辈,我爹和我娘对您不起,让您一生受尽苦楚,我在此替他们向您谢罪了。您要杀要剐,就请让我这个作儿子的来承受,只要赎得了他们两老的罪孽,我万死不辞!”
严馥听闻此言,不禁满脸羞愧,他背过身子去,仰起头来,仿佛在仰天长叹。
陆罗刹望着跪在面前的唐政,百感交集,喃喃道:“要是我的孩儿还在世,也该像你这般大了。”说到此时,不禁眼泪滚滚而下。
严馥缓缓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一眼唐政,然后抬头对陆罗刹道:“秋儿,我对不起你,我知道四十九年也无法赎得了我的罪孽,此事与政儿无关,所有的过错都在我,我……我唯有一……一死才能……才能……”他忽然脸色大变,嘴角流出一丝黑血,一句话再也说不下去。唐政惊呼一声,抢将过来一把扶着严馥,叫道:“爹,你……你为何要这样狠心!”说话间,已泪流满面,他急忙点了严馥身上的几大穴道,以阻止毒气攻心。见此情形,众人都明白严馥是服毒自尽,以死赎罪。
萧峰沉声道:“把他放下,我们运气将毒逼出来。”
唐政忙扶严馥坐在地上,萧峰和杨过一齐出手,两只手掌同时击在严馥背上。严馥一仰头又吐了一口黑血。
严馥摇摇头,断断续续地道:“没……没用的,我吃……吃的是五……五步毙命散,毒气已……入心……”
萧峰和杨过忙一齐撤了掌,他们知道毒气攻心后,再运气逼毒只会适得其反,反而会加速毒气在全身的游走。
陆罗刹呆立在原地,缓缓道:“你何苦如此?经过今夜一事,我已经不恨你了。”
严馥听闻此言,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谢……谢你……”他枯枝般的手在空中颤抖着,唐政一把将其握住,痛哭起来。严馥依旧微笑着,“好……好孩子,我们终……终于是见……见着面了,不……不要悲……伤……”他说到后面已经喘起一团,很是吃力。
唐政哭道:“爹,您别说话,我们去找世上最好的大夫……”
“不,没……用的。”严馥眼珠缓缓转动,看着萧峰和杨过道:“两……两位,我所托之……之事你……你们办……办到了,我屋……屋里的酒……全归你……你……”他越说越小声,一口气接不上来,头忽然一歪,断了气。
唐政抚尸痛哭。其时月冷风凄,萧峰和杨过均感戚然,心想无论他生前犯下多大的罪孽,此时也还清了。陆罗刹立在风里,像痴了一般,忽然长叹一声,转身进了小屋。
第二日,唐政将严馥葬在其生前住了四十九年的小屋前。萧峰和杨过也无心再喝那满屋的佳酿,等将严馥下葬后,即向唐政告别。唐政请杨过转告唐凌,他要在小屋住下,为严馥守足七七四十九天的孝,让家人不必担心。杨过一口答应,然后与萧峰、阿紫一道下了天山。
杨过问道:“萧兄此去何处?”
萧峰道:“我要到河南信阳去拜祭亡妻,杨兄意欲何往?”
杨过曾听阿紫说过萧峰和阿朱的事,不禁心下黯然,道:“萧兄对亡人至死不渝,让在下好生敬佩。”他想起小龙女,此时也不知在何方,但有十六年的盟约在,虽然夫妻分离,但毕竟比萧峰和阿朱阴阳相隔幸运万倍。他暗想无论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寻到小龙女的下落。他双目凝视着远方道:“到唐府报了信后,我还要继续寻找我妻子的下落。”他收回目光,握着萧峰的手道:“此行得识萧兄,实在杨过三生之幸,他日杨过寻到妻子后,必当携妻寻兄,与兄痛饮三日!”
萧峰伸手在杨过肩上一拍,笑道:“好!兄弟盼着这一天。”
三人拱手作别,杨过目送萧峰和阿紫绝尘而去,才转身往唐府奔去。
萧峰和阿紫一路朝东南方向疾奔,不一日,已进河北境界。其时已近年关,虽然天气寒冷,但街上摆满了卖年货的小摊档,买年货的人们在小摊档前讨价还价,人头涌动。萧峰和阿紫下了马,牵着缰绳在拥挤的人群里慢慢前行。阿紫喜欢热闹,兴高采烈地左右顾盼,一会儿拉着一个小玉坠子道:“这个种货色也敢拿出来卖?送人都不要!”一会儿又指着一只大红灯笼道:“这只灯笼破了,肯定买不出去!”把那些老板气得直瞪眼,但见她身旁的萧峰高大魁梧,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发作。萧峰低喝道:“阿紫,别乱说!人家的东西好好的,怎么……”他目光如电,忽转头向后一扫,只见几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挤在人群里,他们身上均背着几只麻袋,最少的也有五只。萧峰知丐帮的大本营素来在北方,虽然这里此时已沦为蒙古的国土,但丐帮的弟子未必全会撤去南方,毕竟生于斯长于斯。可是这么多在丐帮中身份颇高的人同时聚在一起,却是极少见,据萧峰所知,这种情形,要不是赶去参加帮中重大的聚会,就是联手抗衡强敌。萧峰心想,无论是重大聚会还是抗拒强敌,他都要去看看,事隔一百多年,不知丐帮现在是怎样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