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事?”
谷辰开口问着,随即却被自己的粗鲁语气给吓到。
恶劣的还不止语气,随着话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阴惨怒气从心里勃然而起,其苛烈程度几乎令谷辰浑身颤抖——
他知道这股怒气从何而来。这些日子以来他为推进策划东奔西走,一直强行压制着那股情绪,却没想到在不知不觉间居然膨胀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没事别来烦我!”
敢对着掌府女杰爆着粗口的男人,放眼黎阳恐怕还数不满一巴掌。
就算明知道无礼谷辰也无法控制。
那股在心里急速膨胀的阴惨情绪,有如决堤洪水般不断蔓延,几乎要淹没他的理智。谷辰浑身发抖,紧握拳头拼命抑制着那股漆黑涌动,然而一个又一个的骇人念头却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股情绪渲泄出来。
甚至想到就这样冲去荒怪巢穴大闹一番。
“卿,还好吧?”
这时候,掌府女杰就像要阻挡他般的站起来。
谷辰反应则是狠狠瞪过去,喉咙里响起一声近乎野兽的低吼。
(累到神志不清吗?不,还有别的缘由……)
那模样似乎让邬言也大吃一惊,稍稍停住脚步。
对踏过众多修罗场的掌府女杰来说,格物坊主那充盈着浑浊怒意跟敌意的目光,根本不构成丝毫畏怯的理由。但奇妙的是,那目光并未刺激起女杰的斗争心,倒不如说,反而令她心中涌出一股别样的柔软情绪。
(和那时候,很像呢……)
在那股情绪驱使下,邬言初次回避了眼前男人的目光,但接下来却为该如何应对而困惑着。在男人瞪视下沉默好片刻,掌府女杰才举目望向常夏宫的方角,以此切入话题。
“……说起来,邬真曾跟跟你提过尚的事吗?”
“啥?”谷辰愣住。
邬言口中的“尚”,不用说自然是公子尚无疑。
公子尚是黎阳公的三子,也是邬言邬真的弟弟。公子尚是诸侯邬氏的正统继承者,被黎阳子民寄予厚望,却在八年前讨伐鬼岩种时不幸罹难。继承人的夭亡给黎阳带来剧烈动荡,更牵起此后一系列战乱。黎阳因此元气大伤,直至今日都未能恢复过来——
这段悲壮历史谷辰是知道的,却不理解为何掌府女杰会突然提到公子尚。
另一方面,邬言似乎也未能梳理好心情,凝望着常夏宫的方角,好片刻后才把视线转回自家少监司身上,脸上神情有着谷辰未曾见过的苦涩。
“尚是我和邬真的弟弟。虽然是妾室所生,却是父亲梦寐以求的儿子,邬氏上下都对他寄予厚望。邬氏家风是女人负责教育子女,我跟邬真都是母亲教的,但尚的母亲去世得早,所以小时候是由我和邬真负责他教育的……”
邬言以缓慢语调讲述着,在谷辰听来那声音似乎有飘渺。
“虽然我跟邬真都是负责尚的教育,但我们的方针差别相当大。比如邬真就是那种贤妻良母的类型,会把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嘛,卿应该有切身体会。尚自幼就是相当皮的性子,基本上在他做任何危除事情前,邬真都会阻止他。”
“是……”虽然不知道为何话题会跳到公子尚的教育上,但谷辰还是下意识地点着头。格物坊能顺利运营至今可以说大半都是女司书的功劳,在受邬真照顾上,恐怕没有人比谷辰体会更深刻。
“我的性格和邬真不同,更喜欢舞刀弄枪,要说是继承父亲也行。”
邬言嘴角拉出苦笑,语气也渐渐褪去了公务的拘谨。
“看到尚被邬真照顾得太好,我当时就想着要继承黎阳公之位的男人,身上连个伤疤都不敢留下是哪门子的道理?所以我对尚就不怎么管束,就算他想要冒险也由他去,是成是败都可以。要是连接受结果的器量都没有,哪还当什么男人?”
“……原来如此。”
谷辰再度点头,迄今为止掌府女杰给他的感觉也确实如此。
照顾周到的二姐邬真,和放任冒险的长姐邬言,虽然无缘跟公子尚见面,但谷辰下意识觉得公子尚应该喜欢亲近长姐邬言才是。谷辰心里涌出朦胧的想法,皱眉等着邬言再说下来去。
“我跟邬真的方针不同,似乎给那孩子带来很大困惑。没了标准的他做出举动越来越胆大妄为,因此被邬真训斥过好几次,我也被提醒要好好管束尚,但却没放在心上……仔细想想,那时候要是我听邬真的话,稍稍管束下尚的话,事态也不至于演变到那般地步……”
邬言摇摇头,从肺里号出深深的叹息。
“虽然过后说这些太迟了,但这些年来我一直耿耿于怀……”
“为什么告诉我?”
回应着格物坊主的困惑视线,邬言露出微微落寞的神情,仿佛忍耐什么般的摇摇头,随即望了过来。在别无旁人的策论室里,以勇猛威名震慑近远诸侯的掌府女杰,注目着他,眼中流露出如冬日暖阳般的和熙目光。
被注目的谷辰不禁微微失神。
虽然迄今为止谷辰都对上司女杰抱有着相当的敬意,但还是初次意识到,眼前比自己大不了两岁的邬氏长公主,其实也是一位格外美丽的女子。
突然对这般想法生出莫名恐惧,谷辰本能地往后退去。
然而邬真动作更快,先一步把格物坊主拉到触手可及的距离。
在极近距离对上那只朱红玉瞳,谷辰只觉得心神一震,心虚地下意识想别开视线,但却无法做到。
“卿的眼神,和那时候的尚一模一样……”
长公主伸手捧着他的脸颊,盯着他的眼睛,声音里有着掩不住的悲恸跟怜惜。“本宫再不愿意看到珍重的人突然离去,卿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本宫。虽然不知道是否做些什么,但这次,本宫不会放你走的。”
对并不擅长传达感情的邬言而言,这番简短话语已足足是其诚挚心意的结晶。
对想传达的谷辰来说,这段从未有人说过的话语却在其心湖里掀起莫大波澜。谷辰愕然望向长公主。在他心中,迄今为止拼命抑制着的情绪浊流,此刻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击着心防,竭尽理性铸起的堤坝已是摇摇欲坠。
谷辰紧握拳头,肩膀猛烈颤抖,而女杰的温言则成为压垮驼背的最后稻草。
“很辛苦吗?卿不必忍耐的。”
“不是的……”
谷辰摇摇头,并没有特别忍耐。或者更准确来说,打穿越乘黄起便每天都在忍耐,事到如今已不需要在意了。
“穿越?记得卿并不是黎阳出身。”
岂止不是黎阳,我连乘黄人都不是。来到这里纯粹是意外事故,要不是被日升昌路过捡到,恐怕早就曝尸荒野了。就算侥幸活下来也没啥好事情,这里既没有认识的人也没有会做的事,到处受人白眼。只有在仓库阁楼躲进那顶折叠帐篷时,才觉得自己稍稍还像个人。
“折叠帐篷?”
就是跟着我穿越来的那套登山装备,有些值钱的抵给日升昌了,剩下的都收在书房橱柜里。我宅在书房时都会搭起帐篷睡觉,睡得比卧室还安稳。这件事我没告诉邬真,谁都没说。
“所以,卿想家了?”
想家?哈,穿越者到异界都是要战天斗地、种田拓荒、开辟辉煌人生的,怎么可能想家?至少我听说是这样,而且这样想的话会比较轻松啦,不是吗?突然间被流放到完全陌生的土地,和亲朋好友断绝,和熟悉日常瓦解,除了把那个当成目标还能做什么?
但实际做起来也没啥用就是了。不管再怎么伪装,心里的渴望都不会减少。说起来也真是讽刺呢,越是渴望着回去,就越能清楚察觉到自己回不去的事实。哼,比起在绝望中纠葛来,还不如干脆放弃希望会更轻松。
“放弃?卿没想留在黎阳吗?”
留在黎阳?当然想过,实际就算我想回去也不可能呢。邬真也好飞燕也好,格物坊也好紫辰阁也好,我早就跟黎阳纠缠在一起了。要说普及铠车的物流方案也是为黎阳想出来的,朱慎的事不过只是点了把火而已。
不过啊,越是拼命去做就越觉得空虚呢。就算我做出再厉害的事业,也根本没办法跟家人分享呢。
“原来如此,卿……寂寞吗?”
寂寞?啊啊,恐怕是吧?我是异乡人,在乘黄是孤身一人。
明明是孤身一人,但不知为何好多的人都依赖着我。
他们依赖着我,而我却……
无处可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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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的时候,谷辰已被长公主温柔抱拥着,头埋在其胸间,脸颊流涌着滚烫的热量,用嘶哑声音说着那些深埋在心底、从未对他人倾诉的话语——虽然多少觉得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不成体统,但这时候也没纠正的余裕。
另一方面,邬言则是静静听着男人的倾诉。
虽然在叫住谷辰那刻她就有所觉悟,但男人的话语还是让她为之惊动。
从安定富足的故乡到险死生还的穿越,
从倍受轻贱的流民到冒险拼搏的创业,
从意气风发的坊主到无人所知的孤寞,
邬言不发一言地静静地听着。男人的脆弱令她怜惜,男人的坚强令她动容。在此以前,就算被誉为南蛮女杰、受众多将士仰慕爱戴,她也从未曾如此深入了解过男人的哀苦喜乐。
谷辰毫无保留地倾诉了内心的隐密和痛苦,将其默然承受下来的长公主,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一股超越言语、超越概念的情感把两人紧紧联系起来,在这时刻,天底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接近彼此的灵魂——
原来的话,算上今次的献策,谷辰为黎阳立下的功勋已到了怎么褒赏都不过分的地步。邬言先前还在烦恼要赏赐什么给自家少监司,然而这样的想法此刻已然烟消云散。
(真是了不起……)
黎阳民风自古彪悍,男人天职是保家卫国,而女人为男人奉献身心,亦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眼前的男人才战斗归来。以禁锢黎阳数百年的巨大灾厄为对手,勇猛奋战,取得了谁都不敢奢望的辉煌功勋,落得了遍鳞伤、心神俱损的下场。
这种时刻,身为女人该做些什么,似乎也不用再多想。
注目着胸前的男人,邬言心里腾起火来。
无关乎掌府跟少监司,也无关乎公主跟平民。眼前只是一位历战归来、伤痕累累的勇士,还有一个决心予其慰藉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