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翁,你来这里是……”
邬真有些惊讶。毕竟对晁参来说这幢废宅也并非宿有美妙回忆的场所。
“这里离信和坊挺近,有时候我会过来逛逛,也算是反省自己的罪过……”
须发俱白的老者抬头仰望着内院半塌的楼阁,声音貌似平静,但脸上却浮出掩不住的愠怒神情。看来就算过了这么些年,那件事也依旧横亘在信和坊主的心里。
“请别这样说,那件事本来就不是晁翁的错。”
邬真也不是不能理解晁参的心情,然而纠缠过去的错误并无法给现实带来任何增益,于是把话题转到更具建设性的方向。
“现在格物坊正在积极推进铠车量产的项目,工坊建设也接近尾声。倘若顺利成遂的话,黎阳领的坊造业必定会大变模样,届时坊造司肯定也会忙得不可开交吧?还请晁翁提前作好准备。”
“呵呵,那小子一个劲儿地造出惊世骇俗的东西来,别说我这把老骨头,其他老家伙们都看呆了呢……”说到坊造司,晁参神情和缓了许多,连连抚须点头。
“护持前途有望的年轻人,原本就是坊间的传统,更何况还是咱们黎阳自己的娃儿?对格物坊我等当然会鼎力支持,请殿下放心。”
商离朝的坊造文化,以皇领成汤最为繁荣,除此以外的十二诸侯领则各有优劣。为对抗皇领的坊造优势,同一领邦的坊师皆有互相扶持的传统。对被习惯视为南蛮僻地、坊造业衰弱的黎阳领来说,为抵御外辱更是牢牢抱团,守望相助。
格物坊的导军突起在黎阳坊间算是一轰轰烈烈的大事。
有邬真担任坊副,格物坊自然被黎阳坊间视为自家子弟。信和坊等最初虽有些措手不及,但回过神来后便纷纷点赞加油。像今次工坊建筑能推进得如此顺利,便和诸纺组鼎力相助脱不了干系。
当然,黎阳坊间守望相助是一回事,但领邦外的干涉又是另一回事。
实际上,晁参之所以想请邬真到信和坊来,便源于一件他摆不平的麻烦。当晁参抚着胡须,面带难色地讲述事情缘起后,连邬真也不禁为那罕有听闻的名字露出惊愕神情。
“您是说,钦造司吗?”
“没错,就是朝廷设置来统管坊造的那个。”
晁参点点头。
在十二诸侯领的领府架构中,管理领邦地方坊务的衙门叫坊造司。而钦造司则是朝廷设置用来统管皇朝坊务的机构,形式上算是地方坊造司的上级部门。皇领成汤有着诸领邦中最为先进的坊造力,设置在此的钦造司也自然有着相应的威权性。不过在朝廷统治力大幅衰弱的情况下,钦造司究竟能对领邦发挥多少影响力则因人而异。
好比那些坊造业繁荣的领邦,便相当敬畏掌握先进坊造力的钦造司。至于黎阳这般被视为南蛮僻地的领邦,对钦造司便是有如空气般的存在。迄今为止钦造司都未曾对边陲黎阳投注过任何关注,但晁参却突然接到通知,说钦造司近期要派遣巡监使来黎阳。
“派巡监使?到黎阳来做什么?”
邬真困惑着。
钦造司好歹名义是统管皇朝坊务的机构,当然有必要掌握诸领的坊务状况。当某领邦在坊造领域得出重要成果,又或者出现严重坊造故事时,钦造司便会派巡监使前往调察。另外当需要授予小造良造等阶位时,巡监使也兼任礼仪官的职责。
不过黎阳领当前并无哪位坊师获得晋升。至于格物坊造出的重机铠车,要说也算是值得钦造司关注的造物,然而铠车的相关情报都被黎阳府严格保密,邬真并不认为朝廷能那么快就掌握确切消息。
这样的话,钦造司到底为何会派巡监使来,就相当可疑了。
“老夫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是盯着少监司吧?
在坊间摸爬滚打数十年的晁参,相当清楚钦造司的毛病。
“少监司是掌管领邦坊务的实权职务,却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准造小鬼担任。对成汤那些老家伙们来说,应该是听都没听过的荒唐事儿吧?哪怕任免领府官职是诸侯本身的权力,但钦造司要是就这样接受下来,今后恐怕就没法黎阳邬氏面前抬头说话了。”
“这算什么?明明一直以来都对黎阳的请愿不理不睬,却在这时候突然跑出来横插一手!?”邬真的音色在末了转为高亢,那翡翠色的眸子里亦腾起愠怒的焰色。
晁参背后的灰发女徒抖了下。就算有着贤才淑丽的美誉,但女司书骨子里毕竟流着南蛮武门的血脉,因而发怒时也相当有魄力。
“治理领邦是诸候自己的事情,钦造司派巡监使来,究竟有什么企图?”
“这个嘛,虽然巡监使并无插手领邦政务的权力,但倘若巡监使判断准造无法胜任少监司的职务,进而回禀钦造司而建议免除其职务的话,就算黎阳府也没法对其意见置之不理吧?至少肯定会给格物坊带来麻烦的。”
“诶!明明现在正是关键时刻……”
邬真下意识握紧右手,更从心里漏出声低吼。
格物坊当前正倾全力推进铠车量产的项目,工坊建筑进到尾声,相关图纸也已绘制完毕,马上就会进入到批量试制的阶段。明明这时候最需要摒绝外扰,集中精力,谁想到却突然冒出巡监使来找麻烦!?
自古以来发展坊造便是黎阳邬氏的悲愿,却又不断遭遇挫折,到今次格物坊时好不容易看到点希望,难道又要被蛮横命运给掐灭掉?邬真眼前发黑,那瞬间甚至连杀人灭口的心都有了。
“嗯,应该没那么严重。”晁参给出的判断,可以说拯救了巡监使的命运。“好歹老夫也是黎阳监司,区区巡监使当然应付得过来。此事最好不要惊动谷小子,请殿下来信和坊,就是咱们俩预先合计下对策的意思。”
“明白了,既然如此,那还请晁翁多多担待。”
邬真稍稍松口气,但不知是否此刻身处废宅的缘故,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意依旧在心里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