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获救
他是皇帝,不是普通的男人。他不会上我的当。
什么仙女显灵的狗屁话……
我自认为我的样子惊艳,然而他见识到了太多嫔妃争宠的手段,在他眼里,我的手法蠢笨不堪,且其自虐程度令人嗤笑。
他很快离去,再也没有和我多说一句话。跟在他身后的内监一壁踩着他的脚步,一壁转身朝我连连摆手,要我快些消失掉。
***
我回到了琼宫。
我按着原路钻回去,幸运的是,竟然没有人发觉我的失踪。看管我的人在跨年的欢乐中尽情饮酒,此时都已经醉倒。
我又从窗户翻进去,躲在床榻上瑟瑟发抖。
我失败了……
我抱着被子坐了一夜。
我的脸颊再次烧起来。我又病倒了,虚弱与疼痛传遍全身,我无力地靠在身后的床栏上,嗓子里发出粗涩的艰难的喘息声,如一条脱水干涸的鱼。
我不甘而绝望。我在想,我的办法实在是太蠢了,我就算要做也该做得聪明一些,比如在每个夜晚穿着胭脂红的舞衣出现在太液池畔,被他发觉,却从来不肯上前。等到最后他的猎奇心被强烈地激起,我才“意外”地出现……
可是我哪里有那么多个夜晚可以溜出去……
这样想着想着,我的脑子里渐渐地模糊,高烧之中我好似看到了死亡的逼近,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影,他们手里拿着锁链,在我面前晃。我就快要死了,死得凄凉而悲惨。太后天性中的残忍与毒辣在我身上发挥地淋漓尽致,当她发现我有一天活活冻死在床上,一定会很开心吧?
太后对荣国府、安王府都痛恨至极,我被关在慎刑司听候处置的两天里曾听说过,原本太后是不想让我的家人流放的——她想满门抄斩,像安王府那样。但是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我的家人们都没死成。
朝廷上,太后的贤名渐渐远播——不仅宽宥了金氏一族,还对金氏的嫔妃宽容。或许私底下,太后十分痛恨我们金家人能够苟且偷生,于是她将这份痛恨转移到我身上。她连一个痛快的死都不肯施舍我,而是让我在残酷的折磨中死去,让我背负全家人所应承受却没有承受的痛苦。
我没有流泪。我哑着嗓子吐出一口浊气,自嘲地想——我还在坚持什么呢,我凭什么与太后对抗呢?唯一的机会都被我浪费了,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我怎能不服输……
我伸手,缓慢地去触及地狱的锁链……
***
然而第二日的太阳升起时,我依旧醒过来了。
呵,我没死啊。我在琼宫已经呆了两个月,竟然还没死。
但我浑身上下都疼,脸上烧得像一团火,连手臂都无力抬起。我盯着距离床板三米远的桌子上的一碗稀粥,努力了几次都无法起身。
今日长乐宫的人会不会来呢?大年初一,平日里当差的人也该歇歇吧。
若再给我一桶冷水,我一定会扛不住的。
但我的愿望落空了。
我听到外头传来开宫门的声音,我吓得浑身颤抖,死死地盯着门口的地方。
然而……来人与往常不同。平时的那个传旨内监是墨绿色尨服,今日却是黄门内侍。
黄门内侍——是御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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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四年元月初一日,我被解禁足,并晋封为嫔,赐号俪。
原来昨日夜里,皇上派人去查了,查到我就是囚在琼宫的罪臣之女。之后他便拟了封赏的旨意。
我终于如愿以偿……虽然这一切都是莫名其妙地……
皇上没有令我回咸福宫,而是令我继续住在琼宫。几十个宫人鱼贯而入,抬进一个一个的大箱子与各类摆设,将原本空空荡荡的琼宫重新布置,恢复它的华美。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琼宫到底有多么美。内务府按着皇帝的意思,从里到外都修葺了。仪门至前院新修了两车宽的汉白玉道,人工开凿的石桥水塘里重新引入活水,清明如镜,里头养了许许多多的红鲤鱼,而石桥两侧各修了用整块昆仑玉雕刻成的葫芦嘴喷泉,在天晴的时候,桥上便可见到彩虹;花圃里移栽了各类贵重的花草,都是花房的姑姑们精挑细选送过来,又由手艺高的内监移植栽种,想必到了夏日时,不知会有何等花团锦簇的景致;假山由工匠重建了起来,原本的那些石头也不要了,这次用了新运进宫的寿山石,设计地巍峨峻耸,丝毫不输与御花园内的山石;后院里废弃的花坛也移了松柏、桂树、槐树等,在一株花繁叶茂的杏树下头,还扎了一个秋千。
最让我惊叹的是前院。原来,那个院子里并非空无一物,前来修整的小内监们告诉我道,那里原本是一处紫罗兰藤蔓结成的天然的拱门,拱门的两侧各种植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花木,保证在所有的季节里,那里都能看到绿油油的枝叶与鲜妍艳丽的花儿。如今修葺时,除了恢复原有的景致,内务府还别出心裁地在九曲回廊上添了绘满花鸟鱼虫的壁画,在房檐上挂满七彩的琉璃风灯和福禄金狮子、银鱼等吉物。
而我所居住的正殿,便是位于紫罗兰拱门之后的“世外桃源”。大理石为宫墙,汉白玉为石阶,宫墙贴饰鎏金的薄片与金粉,上绘有麒麟、翔龙、鸾鸟等祥纹,远远望去,可谓琼楼玉宇、金铺屈曲。
我如今居在了宫内最华贵的宫殿,这座雕梁画栋的金屋子。
我因重病,暂时被挪到暖阁里,请了御医来诊治。地龙烧得很旺,炕前头还摆了三个火盆子,我蒙在被子里发汗,内务府临时拨来的几个宫女恭恭敬敬地伺候我。
我入目之处都是奢侈的华美,殿内的一应摆设与咸福宫不可同日而语。伺候我的宫女笑对我道:“这儿并没有完全恢复成原样呢。因为当初承华夫人所用的物件很多都是独一无二、再也无法得到的,而承华夫人死后,那些东西却被回炉了,于是只能用普通的物件替代。”
我听着,心内啧啧赞叹——饶是如此,我仍然觉得屋里金光耀目,可不知二十二年前又是何等光景。我自然不贪图当年承华夫人的富贵,便对那宫女笑说:“你们内务府的差事已经做得很好,这宫里的东西够多了,不必再添。”
三天之后,原本服侍我的宫女内监,包括我的两个家生丫鬟,都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但是有两个小内监已经调到了别处伺候,就不能回来,内务府只好新送了两个得力的顶数。
我前头冻得狠了,这次一病就病了大半个月,整日窝在床榻上。
宫女玫儿在我床前伺候,喜极而泣道:“小主终于苦尽甘来了,连带着我们也有福气回来。”
主子被贬,宫人们是没有好去处的,他们都成了三等的杂役。我在琼宫里受苦,他们在御花园搬砖刨草。
他们显然没想到,父亲被斩、全族流放的罪臣之女,竟有翻身的一日。
有两个小内监在外喜滋滋地道:“如今满宫里都在议论呢!皇上不知有多喜爱咱们小主,不仅赦了罪,还加封位……”
我听着,沉沉地阖上眼帘。
我虽然身上舒坦了,脑子里却费解。我不明白,皇帝那一晚明明看穿了我耍的花招,且还对此百般嘲讽,他为什么要……要这样厚待我呢?甚至让我住进承华夫人的金屋。
我卧病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然而却百思不得其解。
但最后我懒得想了。其实,他很可能是一时性起,对我这般恩赐。这么个喜怒无常的君王,是很可能做出这种事的。当年他喜欢贞妃,就能做出许多不顾国祚的事,什么下江南,什么辍朝。对于他不喜欢的人,他便动辄赐死。当年他处置良妃的时候,就是因一点小事发怒,将良妃囚死;而小连子曾与我说过的张贵嫔也是如此,好像是她给皇帝端茶时水太烫,便被加了个“服侍不周”的罪名赐死……
所以,我们大周朝的皇帝是个很不靠谱的人。他做出任何不靠谱的事,都是用不着解释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