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乾清宫(2)
我不敢看他。夏侯明怒意冲天,指着我厉喝道:“金玉,朕花了多少心思在你身上!朕给你恩,给你威,还晋封你为俪嫔,恩威并施之下你竟仍然厌恶朕!是谁给你的胆子,令你竟然敢厌恶一国之君!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在侍寝时落泪!难道你觉得服侍朕是很委屈的事么?”
“你怕,你怕……呵,你怕朕吃了你,在你眼里朕就是那样子……朕对你挖空心思,你就这么对待朕,把朕看做商纣王……”
“呵,呵!你是抽的什么神经,你竟觉着朕会对你……在你眼里,朕除了残暴与昏庸就没有旁的了……”
我跪了下来,抽噎着不敢说话。我已经恐惧地心神俱裂了,可或许是夏侯明带给我的折磨太频繁,我怕到了极致,支撑不住哭了出来,心里那些掩藏在恐惧之下的愤恨也在此时冒了出来。
这即将到来的惨烈死亡,都是夏侯明带给我的灾难!你这种昏君,我怎能不讨厌!从我在选秀上第一次见到你,从我见到你因自己累了就置一众秀女与不顾,我就断定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就不屑你,厌恶你!如今你整日折磨我取乐,无论我如何哀求你都不肯放过我,哼,俪嫔?你以为我会稀罕这种荣耀?我只不过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罢了,怎会因你的身份地位而盲目地仰慕你……
那一日夏侯明第一次来琼宫,我虽然怕,但还是觉得——他看穿我的假面神情,只是因着他的聪慧胜过我,比我更擅长察言观色。若说他能看透我心里具体想什么,什么的荒淫无道的昏君,喜怒无常的暴君,不识礼数的市井小民之类,他能看透我的这些念头?肯定是不可能的,他又不是神仙。他顶多能从我脸上看穿我不喜欢他罢了。
然而,即便他能看穿,即便我很怕,我亦无法控制自己对他的厌恶——这种可恶的人,我怎么能不讨厌呢,我能控制的只是表露出来的情绪,却不能刻意扭转自己的真实想法呀!再说了,我金玉凭什么要屈服于你,要扭转自己的内心?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我才不会认输!我要做的,只是更加地努力,让我不会被你看透!
我的头垂得更低,两只手慌乱而屈辱地去抹眼泪,又拼命地吸鼻子。
他是比我父亲还要霸道的一个人,他连我对他的厌恶都不允许!其实,我虽然心里不喜,面上对他永远都是恭敬顺从的,鬼知道他竟然有本事看透我,这才知晓我的厌恶……夏侯明,你就不会装作没看透么?这样我们双方都会相处地容易。
或者你干脆将我打发去偏僻宫室,彻底冷落我,我们俩眼不见心为净,这便更好了。
我决定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在他面前哭。我是肯定会做到的,因为十年前我暗暗对父亲做了同样的决定,而父亲也的确再没看到我的眼泪。
夏侯明发了大通的脾气,不住地怒喝我。最后我硬生生地将眼泪忍回去了,他狠戾地猛一拂袖,冷冷道:“朕再问你一次——你不愿意伺候朕么?”
“皇上您说什么呢!嫔妾对皇上忠心耿耿,嫔妾只想要尽心服侍皇上,嫔妾的身子和性命都是皇上的……”我连忙辩解。
“行了,不必多言……”他的声色里的怒气已经褪去了些,但却添了许多的颓然在里头。他转身背向我,低低道:“也罢,也罢……朕知道你不愿意……”
似是对我说,又似是自语。
我不敢答话,只能浑身瑟缩地跪着,心惊胆战。
他烦闷地兀自安置了,而后自己去熄了烛火。
***
大殿在一瞬间黑沉下来。
我不曾想到,我竟会有第二次好运气?
竟是老天在怜悯我么?
不论怎样,我这一日要受的罪,终于结束了。
我忙小心翼翼地缩了身子窝在脚踏上,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怕被他再次注意到。我如一只满心恐惧的小兽一般,蜷缩在他床脚下,瑟瑟发抖,狼狈求生。
或许我就是生来的贱命,就算是在脚踏上,我也能稀里糊涂地很快入睡。且我睡觉很死,在我睡着的时候就丝毫感知不到外界发生了什么。
所以这一次我醒过来后,我又万分惊奇地发现——我再次睡到龙床上去了!
啊啊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琼宫里是这样,在乾清宫竟然还是这样!我倒是不怕别的,我怕的是——我这种爬床的动作,若发生在夏侯明睡觉的时候,那也就是说……我是主动爬了过去和他同榻……
天啊!我是个女子啊!这种危险的动作,很有可能在哪一天令我吃了大亏……等我被夏侯明吃干抹净,我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唉!我怎会贪图舒服到了这种地步呢?竟然在睡梦里也能自己爬上床榻,且还要卷了那一床的被子包在自己身上……若被子里还多了一个叫做夏侯明的男人,那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一想到夏侯明……恩?夏侯明哪儿去了?
天只有蒙蒙亮,我在床榻上摸索了半晌却一无所获。他不在床上啊!
看看钟漏,现在还不到五更,外头伺候的宫人还不曾来请我走,离上早朝的时间也还早着。
“皇上?皇上!”我不由小声唤起来。
夏侯明或是起得早,已经离去了吧……我便又朝着帷幔外头唤了几声“来人”,想叫宫女们进来。皇上既然已经不在,我这一晚上就算伺候完了,便可以回琼宫了。
恩,夏侯明应该是走了,床我都找了三遍了,没人。我紧了紧刻丝弹墨的寝衣衣襟,一只脚便从床榻上下来了,踩在了脚踏上。
我不得不说,我这一脚,是我这辈子第二个最后悔的举动。
我的脚触到了一个软软的物体,然后我就听见一声惨叫。
“干什么呢!你这……”夏侯明的声色尚且带着睡意。他一手扶着床沿从脚踏上爬起,整个身子踉踉跄跄地,也不知是因为没睡醒还是因为痛。
在他起身时,我已经被他挥手推了出去。我瘫倒在床脚下,惊呼道:“皇上?皇上您为何在此?臣妾以为您已经上朝了呀!皇上您在脚踏上做什么呀?”
我乍看见他,第一反应是惊,但第二反应就是恐了。因为透着迷蒙地晨光,我看到——他正捂着脸。
恩,我好像踩到什么了……
夏侯明身上包着一件衣裳,是他那件玄色的青龙龙袍。他一直在揉脸,弓着身子趴在床沿上。
我已经知道我坐了死罪了。我的生命中总是充满恐惧,但这一次我直接吓的浑身发软,说话都语无伦次了:“皇……皇皇上……皇上饶……”
“行了行了!”夏侯明一挥手制止了我:“时辰还早,你发得什么疯……朕要睡觉。”
说罢竟扯了那件作为被子的龙袍,再次倒头睡在脚踏上。
啊?啊?!
完全没有提到我的罪过?
就这么揭过了?
我从上到下都已经麻木了,而夏侯明已经起了鼾声。
我早已睡意全无,更觉着这尊贵的龙床如滚烫的烙板,令我再也无法呆下去。我蜷着身子,挑了一个距离夏侯明较远的床脚缩着。
我很久才能够平复心绪。我起初是被我自己惊天地泣鬼神的举动给吓怕了,现在稳了心神,也能够好生地思虑了。我觉着,我这一灾应该是躲过去了,我睡觉就睡得死,显然夏侯明也是,看他方才朦胧的样子,想他醒来后不会记得这件事。
恩!我这就躲过去了!
我现在只想知道,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侯明为什么会在脚踏上?为什么身上会披着一件白日里穿过的龙袍当被子?那龙袍不可能是他晚上嫌冷随手抓过来的,外穿的衣裳都放在距离床榻极远的屏风那儿,必须是自己特地走过去拿了盖上……
我甚至有些怀疑自己了。我上一次在琼宫里的时候,就是一醒来在榻上,我觉着是我自己爬上去……可现在我又觉出不对,我为何会把被子盖得那样规整,每个被角都被掖得好好地呢?
这实在不像是睡觉时稀里糊涂做出的事!
这一日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长叹一声,不再想了,只觉满身心皆是惊惧与疲累。
***
我和夏侯明两个,一个躺在踏板上,一个蜷在床脚下,就这么把这个黎明给度过去了。
到了五更一刻,外头的宫人们终于来伺候。夏侯明如往常一样醒来,在宫人进殿之前就从踏板上爬起,吩咐了人手梳洗。
他果真是完全不记得睡梦中的事。只是当他看到我一直盯着他看,且神色惊惧中透出疑惑来时,便指着踏板与我解释道:“这事情你不要见怪……朕从小有个毛病,就是喜欢从床上滚下来。”
从床上滚下来的毛病……
还真是古怪的毛病啊!
不过我也彻底安心了。恩,不是我爬上去把他踹下来的就好。
可是……这事情怎么还是那样怪异……我不由又问道:“皇上这袍子……”
他又低头看一眼那件当被子使的衣裳,稍稍顿了顿,又解释道:“朕还有梦游的毛病,晚上冷了,就去屏风那儿找了衣裳来。”
梦游?!
皇上您的毛病还真多啊!
我不再问了,恩,夏侯明就是个怪人,他做出任何诡异荒唐的举动,我都不必深究。
已经有小内监过来伺候他更衣。他见我还站着,便挥手令我速速回宫去。
我不喜欢乾清宫,巴不得早走。便忙告了退,急急地随司寝姑姑离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