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1621年3月20日,周六,晴。
王文龙一行抵达亚速尔英雄港已经一个月左右了。
英雄港位于欧洲大陆西侧、大西洋以北的亚速尔群岛的特塞拉岛上。从15世纪末开始,英雄港就成为了伊比利亚两牙之国乃至整个欧洲世界面向新大陆的桥头堡之一。光看着一艘艘前往新世界的欧洲商船在这里进行最后的远航准备,王文龙就知道来往美洲、非洲的商人们最重要物资集散点之一。
然而,虽然现在的亚速尔群岛在名义上属于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室。不过包括亚速尔群岛在内,大部分前葡萄牙海外领地或殖民地基本控制在葡萄牙旧贵族势力的手中。这不得不说是西班牙王国自1580年代兼并葡萄牙以来一直挥之不去的内伤。
小冰期河期初春的气温依旧徘徊在冰点,但在海浪包裹的亚速尔群岛,这却是一个极其舒坦的季节,4摄氏度左右的气温让这里洋溢着大西洋岛屿独有的温暖风情。
嗅着港外吹来的海风咸湿中带着微微的腥味,王文龙漫步在使团所居住的一处伊比利亚式公馆内。公馆同其他官宦府邸一样,位于港内的一处小坡上。从花园中放眼望去,晨光刺破白云,无数的海鸟盘旋在港口两侧的山脉上空。泊区一侧,十几艘鼓着雪白风帆的帆船缓慢而小心地进出着,大量修建于16世纪带着浓烈巴洛克风情的建筑交错排列在街道两侧。而后世的著名景点——圣塞巴斯蒂安教堂,则依靠门廊处鹤立鸡群的十字架拱顶,在整个港口建筑群里格外醒目。
从上个月22号进入英雄港以来,王文龙等人就在亚速尔总督的介绍下,以四千“西班牙银圆”的价格买下了使团所居住的这栋公馆。自然,童仁海等人本来是不大乐意这么耗费资金的,毕竟使团的终点并不是亚速尔。然而,王文龙却不知被葡萄牙裔的总督加西亚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以极大的毅力舌战群儒,说服使团为“日后的访问”买下了这么个落脚点。只是这样一来,挥霍经费的行为就开了个头。
正因如此,从圣玛利亚号上缴获的4万西班牙银币让马长乐还没有高兴三天,就被王文龙以“造势”为名大肆挥霍。这个举动自然引起了英雄港街头巷尾的注意,并产生了扩散效应,然后迅速让包括设在特塞拉岛的葡萄牙亚速尔总督在内的上流阶层人士加以关注。
紧接着,在获得使团授意的阿德莱德船长等英国水手、前西班牙私掠者等欧裔成员的刻意散布下,有关“华夏东洲国”欧洲商务使团准备前往欧洲大陆访问各国王室并寻求欧洲大陆合作的传闻也开始扩散。只是在王文龙的反复叮嘱下,阿德莱德隐去了“共和”等与政体相关的描述词汇。这当然又是一个让其他现代人匪夷所思的行为。
“王哥,你又有什么打算了?”吃完了总督府特供给使团的早餐——牛奶煮燕麦,王文龙便换上了一身闪亮的褐色皮大衣、打了一个油光满面的刘海,强拉着李同和、上官绮云两人走出了公馆。只是这一路上,王文龙就顾着指挥亚速尔配给的马车往港口驶,同时聊聊这几天见到的亚速尔的风土人情,却始终没有透露自己的打算。
面对终于忍不住提问的李同和,王文龙答非所问地说道:“那你记得我们使团今天的计划吗?”
李同和被堵了这么一句,张了张嘴啥都没说出来。倒是上官绮云这个翻译思维敏捷,很快便回答道:“我们午后要与亚速尔总督进行第一次正式会谈。”
“正是,”王文龙笑道:“要与葡萄牙的封疆大吏扯皮,总还是要做做当地的功课。就当是考前复习,临时抱佛脚吧。”
“我明白了,”王文龙这么一说,思路素来大胆的李同和马上茅塞顿开:“你这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啊。”
听他这么说,王文龙谦虚地摆摆手:“不至于,我们不是来闹事的。我只是想跟加西亚交交底,换换书,让他对我们有个大概的了解而已。”
“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下马威?”涉及到政治和历史,只是个普通语言科文青的上官绮云就跟不上了。
“嘿,”王文龙翘起了二郎腿:“现在的葡萄牙、西班牙,处于一个名为‘伊比利亚联盟’的二元君主统治之下,其实就是西班牙摆弄外交手腕,吞并了葡萄牙。两国的合并虽然较为和平,却并不是风平浪静。相反,同出一元的这两牙人无论上下,文化、语言、经济都已大不相同。这一次合并,不过是因为葡萄牙王战死,西班牙人欺负葡萄牙‘孤儿寡母’,生硬地推行了而已。”
“因此,许多葡萄牙贵族都对复国耿耿于怀。就包括我们这位亚速尔总督加西亚,”说到这里,王文龙见马车已经即将抵达港区,便加快了节奏:“我们说是出来外交,与商业推销其实别无二致。既然如此,我们就得摆出货物、塞进传单、卡住门缝。”
马车停在了港务处的门口,同时也是英雄港泊区的入口处,王文龙一边为上官绮云开门,一边下了结语:“要让人家知道,买我们的产品是‘正确’的事。”
如同这个时代的许多港口,英雄港的港区由停泊船只的泊区、船坞、市场和管理调度整个港口的官方港务处组成。自港务处下了车,一股浓重刺鼻的鱼腥味便随风飘来,惹得上官绮云绣眉微皱,异常难受地捂着鼻子。“李夫人,”三人身后陪着一位衣着光鲜的欧洲人,却是一直缀在后头,乘坐另一辆马车跟来的一位中年葡萄牙贵族军官,负责保证三人安全的安东尼奥队长:“要不要蒙上一块手绢?”
上官绮云微笑着回绝,转头却瞪了一眼李同和——这个丝毫不懂葡萄牙语或西班牙语的家伙不知使了什么诡计,让这个军官认准自己和李同和已经超越了朋友关系,甚至进一步成了夫妇。
看到上官的反应,李同和就知道这个幼稚的玩笑成功了。不过这时候他心中占据第一位置的仍是王文龙刚刚所说的话。此时,三人正穿过专门为检查官员清出的一条干净道路,在安东尼奥的保护下前往市场中心的现货交易所。
一如今日,这时候的许多港口都设有一个专门的市场,用于给零售商人、行商和渔夫交易现货。与此同时,大宗商品的交易和转运,则在一栋设立在港口附近的商品交易所内完成,又称为“期货市场”。设立在伦敦的伦敦期货市场即使在电子商务发达的现代,仍是世界上最大的有色金属交易市场。
而王文龙早已通过熟悉此处的女中尉卡特琳娜,在英雄港的交易所约和了几个常年在海上漂泊的行商。
实际上,在抵达后,王文龙才发现卡特琳娜帮他找来的商人其实有三人,都是没有太多背景、白手起家的海上行商、商船长——这令王文龙异常满意。其中有两个葡萄牙人、一个荷兰人。这三个人自诩常年行走各国,却唯独不怎么通晓英语。于是通过上官绮云居中翻译,双方才开始了会谈。不过当李同和用汉语说话的过程中,错误地将那位荷兰商人的祖国称为“荷兰”时,这位名叫桑德尔的先生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并且义愤填膺地更正道:“是尼德兰!”
小插曲过后,会谈回到了正轨。其中一位葡萄牙商船长,留着山羊胡子的落魄贵族若昂如是发问道:“请原谅我的冒犯,不过王……元老,你能不能重复一遍你们东洲共和国的物产?”
“不是物产,”王文龙纠正道:“是产品。”他紧接着为一脸疑惑的欧洲商人们补充道:“如同米兰的盔甲和康斯坦丁尼耶的丝绸,我们的产品是从作坊和厂房中生产出来的东西。与你们以前经手的东方香料、西方烟草绝不相同。”
以银行业著称的海上马车夫国人桑德尔立刻反应了过来:“你的意思是说,你的商品不是原料,而是成品?因此拥有更高的价值?”
没等王文龙回答,另一位葡萄牙商人便抢先说道:“无论是物产还是产品,你是不是就想卖出瓷器一般的高价?”王文龙转头望去,这位商人脸上留着几乎遮蔽了半个脸的厚重胡须,并且煞有介事地戴着假发,看起来是刻意掩盖了真实的样貌,只不过演得有些过火。
这位试图隐姓埋名的商船长自称小约翰,他说着话,用手掌在谈判桌上拍出节奏井然的一阵鼓点,接着说道:“既然你们和东方的大明是兄弟之国,为什么不直接贩卖瓷器呢?”
“我们以后会带来比瓷器更有价值的东西,”王文龙笑了笑,向李同和挥手示意。后者从座位底下抽出王文龙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精致的箱子打开,里面赫然是几只由现代工艺制成的装饰用怀表。由电子机床雕刻出的一只中华神龙安静地躺在玻璃水晶表盘中央,翻盖和表壳都由青铜镀金而成,通体刻着意味深长的几何纹路,是某个国内小众奢侈品企业在最近传统风格复兴的影响下,专门修改的当季新款设计。
这种怀表虽然实际上造价便宜,但在当下果然对欧洲商人起到了当头一棒的作用。就看到无论是那位此前还自称去过中国的“尼德兰”人,还是两位葡萄牙人,都在看到那几只卖相精美的怀表的一瞬间两眼发直。
使团启航前携带了一大批货物,就是为了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抛砖引玉的那块板砖,狠狠地砸向这些少见多怪的古人。
不过商人终究是商人,能在危机四伏的大海上白手起家的更是其中翘楚。虽然王文龙猜测这几个人大概此前从未经手过真正的奢侈品,但这三位行商还是很快就强装镇定,恢复如初。
“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倒是不错,”桑德尔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过你就不怕我们拉着货跑了?”
“你尽管跑,”说话的又是那个小约翰:“你去过东方就应该知道,有些在欧洲比黄金还贵重的瓷器,在华夏帝国不过是连小市民都不愿要的残次品。要多少有多少。”他藏在假发中的双眼紧盯着拿着手提箱的李同和,以及他身旁的王文龙:“与之相反,威尼斯人生产的彩色玻璃在东方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这个人的说话方式不一般,”上官绮云用中文对王文龙耳语道。
“约翰是个识货的人,”虽然如此,王文龙仍像是没事人一般,大方地一笑:“消息灵通的商人应该知道,我们和这座港口的主人加西亚爵士在午后会谈些事情,不过那就是官方的通商协定了。”
“虽然如此,”王文龙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身前,和善地微笑道:“我们仍想通过三位进行一些小宗的交易。”他双手又一摊:“而且,我还想通过几位的远洋船,为我们从东方运一些东西。”
更为老练的若昂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我的手下有一艘船。它曾被海盗劫持,此前属于我一个倒霉的亲戚,愿他安息。他和他的船员在经过好望角的时候遭逢不测,在被英国海盗劫持了近一年后才在幸存船员的驾驶下逃回了亚速尔。据那些勇敢的船员们说,这艘船原本预计抵达柬埔寨。这艘船的水手和船板一样坚毅无比,只欠缺一个合适的船长”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东洲代表:“几位既然是卡特琳娜中尉的朋友,我可以免费租给你们,作为我们两家合作的见证与抵押。”
说到这里,他忽然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份文件,递到了东洲人面前,上官绮云一看这赫然是一份已经有了交易所和亚速尔港务处公证的公司合约,上面已经签好了小约翰和若昂的全名,但却在几个重要栏位仍为东洲一方刻意留了空,甚至包括公司的名称——这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王哥,他们早有准备,出手大方。我觉得事有蹊跷……”上官绮云一边翻译着合同条款,一边对如此诡异的情况颇有微词。
“没事,”李同和咬了咬牙:“富贵险中求!”
“连同水手一起,送了一整艘能够航行到远东的船吗?”仿佛没有听到其他人的话,在上官绮云一字一句地翻译了全文后,他便自顾自地点点头,站起来对葡萄牙人一方伸出了右手:“那是足够有诚意了。”
“等等!你们的合作就正式开始了?”桑德尔显然事先并没有被葡萄牙人知会,一脸讶然地问道。
“顺风就要升帆,我的朋友。”那位“小约翰”一边阴阳怪气地讽刺了一句来自尼德兰的同行,一边将他彻底地抛在了一边。只见他与若昂站起身来,握住了王文龙的右手:“不过,我们的这个‘公司’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王文龙略一思衬,便回答道:“我觉得不要放上任何国家的名字,就叫‘兰芳公司’吧。”
“兰芳?”小约翰用葡萄牙语和汉语两种语言仔细品味着这个名字:“倒是个十分高雅的名字,若昂?”
“我也觉得很不错,”若昂也笑道:“不愧是东方帝国的同族贵胄。”
其实,最终那位来自尼德兰的桑德尔先生也没有被抛下。而是以另一位合伙人的身份,分到了一些货运的限额。总的来说,这不过是公司成立的一个开始。王文龙与小约翰约定,在离开亚速尔之前,会经由合适的手段给他们送去第一批货物。
“这样可以吗?”走出交易所后,上官绮云再次质疑道:“我觉得这些人十分可疑。”
没曾想,王文龙却胸有成竹地望着碧蓝的海天回答道:“我已经猜到这两个葡萄牙人的身份了,起码八九不离十。”
“他们是复辟势力的探子吧,”李同和难得正经了一会,一脸严肃地望着王文龙道:“我还以为加西亚已经是他们的代言人了,居然还会派人私底下跟我们谈合约?”
“公家是公家,私事是私事,经营产业也是筹集经费的一部分。”王文龙摇摇头:“加西亚已经派出了几批人前来试探我们。他们的身份有商人,有码头税务官,甚至还有拉粪工。但我觉得他们并不是这些人之一,而是切切实实和我们做生意的家伙。”
“怎么可能?”李同和惊讶地质问:“你不要太幼稚,政治这种东西很复杂的!”
想起那个“小约翰”故作高深的模样,王文龙有些为难地挠着头:“怎么说呢,直觉吧。”
“希望一切顺利吧,”事已至此,上官绮云只能对于男人过于旺盛的冒险精神大摇其头。
与此同时,总督府中的加西亚却久违地亲自巡视了一遍即将作为会场的总督府上下,以确保午后的会面能够达到最好的效果。
被誉为现阶段整个西班牙王国最死硬的葡萄牙旧贵族复辟势力的骨干之一,加西亚长期以来,和其他谋求独立的葡萄牙贵族不断暗中奔走于欧洲各国王室进行着“复国外交”。希望得到政治、经济乃至军事上的直接支持。但面对哈布斯堡家族手持神圣罗马和西班牙两国王位,神离但貌合的强势现状,各国除了口头上表示意向外,实质性的帮助几十年来就没有兑现过多少,更直接的干脆就是不予理睬。
因此葡萄牙旧贵族复辟势力的骨干之特别希望,这世界上有国家是真心的支持他们的复国伟业的,哪怕只有一个。而东洲使团的到来,则被加西亚视为又一次争取支持的良机。
只不过由于过往的失败,加西亚不敢奢望能取得多大的成果,甚至这个国家是怎么冒出来的他都有点头绪不清,但既然已经做了足以被绞死的造反营生,他又有什么可顾及的呢?
万一这些不明白葡萄牙现状的“鞑靼人”被忽悠了,和葡萄牙贵族进行合作,那葡萄牙王国的复兴大业必将获得阶段性进展。退一万步讲,就算那些所谓的“东洲使团”对葡萄牙不抱希望,那加西亚也准备阻挠他们和西班牙王室的会面,即使他们会转头前往伦敦、巴黎,也决不能是马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