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使团一行自出现的一瞬间,便成为了整场宴会的焦点,迎面对上了所有宾客的目光。看来加西亚总督为了不闹笑话,早就将这次宴会的目的告知了这些欧洲贵族。
不过,为外国使臣接风洗尘,自古以来就是世界各国贵族胡吃海塞的一大由头,这些宾客一个个笑脸盈盈地望着王文龙,令他不禁恶意地想——这些人是不是蜗居在这海岛上太久了,偶尔有几个新鲜面孔,聚个餐,都能把他们逗乐。
“请容许我介绍,来自东洲的王文龙元老。”作为使团的代表人物,王文龙被加西亚请至阳台,接受众人仰望的同时,也向所有人引见了这次宴会的主宾。
王文龙面带微笑,这可比他以前参加的那些单位活动,或者学习生涯里经历的的颁奖典礼要正式的多。不过他似乎天生就具有出人头地的秉性,虽然并不享受被一群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欧洲贵族盯着看,被仰视的感觉他却并不讨厌。
“谢谢大家,”看加西亚介绍完自己的名字就沉默了下去,王文龙知道是应该由自己说些什么了。使团在此前就早对向欧洲贵族介绍自己打好了几个草稿,这次夜宴之前,王文龙随意选中了其中一张,正是用于此时照本宣科。值得一提的是,当王文龙在之前的会谈上对加西亚提出自己只能用英文演讲时,加西亚胸有成竹地说道:“没问题,亚速尔的葡萄牙人都是见多识广的人,海上的生活锻炼了他们宽广的心胸。”
“亚速尔人都是海贼王啊?”李同和在事后得知时讽刺道。
虽然对这种夸大十七世纪贵族文化水平的行为,王文龙不置可否,但这也让他想起了欧洲毕竟是处于一个贵族统治的阶级社会。这些被百姓和商人供养的人自以为统治天经地义,倒是可以为穿越众提供大做文章的舞台。
在现代修辞学和演讲手腕精心雕琢的文辞中,王文龙简单介绍了穿越众所“编造”的东洲共和国历史,同时还时不时抖几个包袱。在社区委员会和使团的设想下,大明、东洲和整个美洲印第安人基本算是同出一元,数千年前在商末周初的几次战乱里先后来到了美洲。
而对于此后漫长的数千年历史,穿越者们更是胡诌一通。按照王文龙的台本,东洲人的历史严丝合缝地按照现代历史分段说——从青铜时代到铁器时代,建立古典帝国;从古典时代到中世纪,接受儒家思想,帝国解体;从中世纪到现代,东洲成为唯一与大明接触,并且屹立的美洲文明国家。最终,其他的“东周移民之国”都覆灭了,唯有东洲幸存。
这样富有史诗感的历史幻想,加上社区委员会找来几个大学生、教育工作者的精心加工,最终成为一篇长短适中、内容丰富的小故事,自是远超这个时代的任何人所能想象。而在故事的最后,仿佛是嫌说服力不够似得,王文龙还煞有介事地转身对加西亚笑道:“……这次出访,我们原本想前往贵国首都里斯本,但却因为一些变故而无法成行。在此我谨代表共和国全体元老与国民,将一份富有历史意义的我国文物赠予伊比利亚联盟,以及葡萄牙王国。”
说到这里,王文龙向台下招手,便看几个英国水手将一个足有半人多高的木箱子抬入场内。在几个总督府高级官僚的调度下,一众贵族有序地让开了一条通道。一直到木箱来到视线交汇的总督府门前,在加西亚的注视下,王文龙才大手一挥,示意开箱。
在众目睽睽之下,封死木箱的铆钉被一个个撬开,一个高至成年人大腿处、金光灿灿的四足方鼎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加西亚望着在油灯的光辉下闪烁光芒的金鼎,看着金属上刻着的玄妙文案与居中的人脸目瞪口呆。他可没想到这些东方人一出手就是这么大一尊金鼎。更何况他完全不懂这玩意究竟是个什么。
李同和与上官绮云在花园中的某处举着葡萄酒,观察着众人的反应——这个青铜鼎正是此二人的主意。在这个时代,商周时代的青铜鼎完全没有出土,唯有一些盗墓出来的冥器流传在大明境内,就连儒家士大夫也是半懂半不懂的,绝对没有什么历史学家能够挑出错来。更何况这尊方鼎本是送给国外某个收藏家的,著名的“商代大禾方鼎”的推想复刻,完美还原了这尊祭祀礼器在还未生锈时的样子。即使以后真的找到了这尊方鼎的原型,也不过是为东洲的正统性增光添彩罢了。
“我的上帝,”虽然相隔有段距离,但通过没有被电子产品损害的视力,四周的葡萄牙人还是可以完全看到方鼎的全貌。与王文龙相邻的加西亚不知是有意示好,还是真心的,看起来完全被这件礼器上的几何状纹路,与那光滑、神秘而肃穆的人脸雕刻吸引了。他一边猜测一边用口音浓厚的英文称赞道:“这就是东洲人的艺术品吗?果然和明帝国的瓷器完全不同,它是通体黄金吗?”
王文龙微微一笑,看来这个礼算是送出去了,他一边邀请加西亚下楼细看,一边自阳台为所有人高声解释道:“这种容器叫做‘ding’。华夏君王使用的,作为君主权威、神灵智慧象征的礼仪用具。这一个则是一尊复刻品,它的原型是我们国家历史记载中,曾为一位伟大君王使用的鼎,颇具有纪念意义。”说到这里,王文龙忽然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也代表我们对葡萄牙王国繁荣昌盛的好意。”
等二人走下阳台,王文龙在人群稀疏的室内对加西亚继续解释道:“只是它并非通体黄金,只是有一层金箔而已,这也是我们使团带给葡萄牙王室的善意。”
“爵士有心了,”收到这样一份既又贵又重的礼物,加西亚自然是满面桃花、笑容可掬:“我也希望我们两国的合作走上正轨,就像那尊方鼎一般,闪烁着繁荣的光芒。”他又刻意加重了语气说道:“我方的第一艘货船一个月后便会从这里启航,带着您需要的‘货物’抵达贵国。”
“一定,一定。”想到自己等人提出的“货物”,以及东-葡贸易带来的利益和财富,王文龙也笑得合不拢嘴。
在双方爽朗的笑声中,他们走下了台阶,前往花园中近一步欣赏这尊精美的礼物。随着主人走下阳台,夜宴也恢复了东洲人抵达之前的气氛,宾客与主人混在一处,开始尽情享受起圆桌上星罗棋布的葡式海鲜来。
宴会的会场设在加西亚的府邸,自花园、大堂、餐厅一直到二楼的阳台,摆了数十个圆桌,并由数十盏样式精美的油灯照明。虽然做不到让夜宴欢腾似新年、敞亮如白昼,但抖动的灯光底下人影交错,更别有一番风味。来自亚速尔和葡萄牙内陆的贵族们,同东洲的客人们一起,在觥筹交错之际三五成群地谈天说地,与日常工作中少有交集的各色人等相互介绍,并交换着最新的谈资。
“这位便是里斯本来的使节,墨佩茨男爵阁下。前几天登门拜访的就是他,”担当翻译的上官绮云,李同和、李仁军和那位神秘的里斯本男爵一共四人站在一处。比伤员更为了解当前局势的李同和,正在为错失了好几天工作的李仁军引荐这位重要人物。
自称墨佩茨男爵的里斯本人仍戴着面具,这让李同和暗自腹诽,他是不是面具长在脸上了。不过新认识此人的李仁军倒没觉得有什么,反正他当日离开客厅前也见到了此人,只是对他的身份有了更加浓厚的兴趣。
当然,此时的李仁军比起这个不知深浅的男爵来,脑海里更多的部分想着的还是卡特琳娜。为了海上的方便,她剪短了头发,也没有什么华贵的衣服,更拒绝了许梦之用现代低胸晚礼服打扮她的建议。因此,卡特琳娜与周围花团锦簇的葡萄牙贵族小姐相比,倒显得朴素简单,失去了往日熠熠生辉的色彩。
不过究竟有没有色彩,还不是李仁军自己看出来的。
看着李仁军心不在焉的样子,李同和便知道自己这番是做了无用功。果不其然,在相互自我介绍之后,李仁军便借故有些饿了,溜出了四个人的公务小团体,去找卡特琳娜去了。
面对李仁军这样失礼的举动,上官绮云和李同和也毫无办法。翻译官只能向里斯本人抱歉道:“不好意思,我们此前偶遇了一位优雅的小姐,仁军先生也因此丧失了自我。有些迷途了。”
墨佩茨男爵看起来年岁也轻,却十分大度劳成地回答道:“爱情的果实会酸甜可口,却少有落下,我们这些等待的人只能为他们给予衷心的祝福,希望他们能不落入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毕竟在命运之书里,他们、我们都在一行字之间。”
“莎士比亚,”外语专业的上官绮云笑道:“不过先生可说出了别的意思。”
男爵默契地一笑,两人之间葡萄牙语的你来我往,却让站在一旁的李同和感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
不过李同和并不会轻易被上官绮云的技巧摆布,他立马以英语开口道:“不知道里斯本那边会不会接受那份礼物,这尊方鼎可是国王的祭祀用品,在政治上可是据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男人果然仍是政治动物,那位男爵立刻便转过头来,望向李同和:“我作为里斯本诸位大人的代表,倒是能给此事打个保证。只是不知你们的王文龙团长什么时候能过来,我和他可能还有几句话要说。”
听到他要找王文龙,李同和便笑道:“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的呢?此次出使,我也腆居了副手一位。”
“你能代表东洲的政府吗?还是这个使团?”墨佩茨上下打量着李同和,弄得这个心高气傲的家伙十分不忿。
“自然可以,我也是一介元老。”李同和压住怒气,强装镇定,微笑着道:“但如果您不信任我,我这就去找我们的团长。”
“那倒不是信任的问题,”墨佩茨微微一笑道:“那便让我们去一个好说话的地方吧。”
三个人不紧不慢地穿过了总督府的花园,来到一处仍点着油灯,却没有餐桌的凉亭内。在因此而人烟稀少的凉亭中站定下来,“男爵”忽然揭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一个挂着稀疏的八字胡,看起来还不到十七、十八岁的少年面孔。在两个东洲人莫名所以的目光底下,这位里斯本使节用充满自信的语气低声说道:“我的真名是布拉干萨的若昂,是现在的布拉干萨公爵之子,先王塞巴斯蒂安之侄,葡萄牙王位的第一继承人。现在的场合下,二位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你就是葡萄牙王位继承人?”李同和有些惊讶地说道:“恕我失礼,若昂爵士,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啊,”最有希望成为未来葡萄牙王的人张了张嘴,颇有风度地微笑道:“虽然如此,我还是想先问一问——贵国对荷兰东印度公司有何计划啊?”
“荷兰人?”上官绮云眨眨眼,不知所云。
不过,政治上更为敏感的李同和听到了这句话,眼前忽然一亮,摸着嘴唇说道:“您是在指控我们的兰芳公司吗?”
“不错,”若昂双手虚握半拳,有节奏地敲击着支撑凉亭的石柱:“我的人告诉我,你们与荷兰东印度公司在海上的好手之一——克里斯蒂安·塔斯曼联系密切,还新晋在阿姆斯特丹携手注册了一个公司。”
“该死,”李同和和上官绮云对视一眼,塔斯曼一家果然有诈。看来那天他们拿出的那份合同文件确实有诈,指不定底下其实藏着荷兰人的合同!
不过虽然如此,二人还是得冷静下来。过了半晌,再回头面对若昂,李同和终于收起了笑容:“我们与塔斯曼家族的交易是私人行为,与国家政策无关。”
若昂始终玩味地看着这两位东洲人——看来这些不留胡子的人与他们的外表一样,不比自己年长几岁。想到这里,他忽然友善地回答道:“既然是私人行为,那我们自然也不会干涉。只是不知道,仅仅作为一个普通的家族,布拉干萨公爵家可不可以也掺一点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