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才是战争中永恒的主旋律,中弹时的惨嚎、发现自己残疾时的哭泣是背景音,至于牺牲奉献之类的词汇,只是些很不起眼的旁注。
通过熊临泉的讲述,许乐知道了这几年战事中的那些离去,更令人感到寒冷的是,这次西南矿区血战,十七师NTR部队里的二十几名前七组成员,现在还活着的已经不足十人。
“为什么把你们调进NTR?”许乐吐掉口里的湿烟草,皱着眉头问道:“你已经升职为中校,至少能说明这三年里你没有违反过军纪,你说老顾自甘堕落去了炊事班,那更没有理由让他进送死队。”
“战前参谋部的临时调令。上层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我们这些七组旧人,一纸令下,把所有人全部赶进了NTR,赫雷带着花小司去基地闹过一次,没起到任何作用。我们都知道这件事情肯定有问题。”
想起白天雨空中的那架灰鹞战机,熊临泉的脸色很难看,继续沉声说道:“只不过怎么也没有想到,仅仅这样他们还觉得不够,居然想要直接杀死我们。”
“肯定某些环节出了问题。”许乐眯着眼睛,看着废矿那边,在微弱炮火背景下时隐时现的起重架,声音微寒说道:“但不管是出了什么问题,联邦军方把你们调进NTR,这件事情就不可原谅。”
“如果是军方最高层的意思,那他们根本不需要我们的原谅,因为没有谁能拿他们有办法,包括头儿你在内。你现在是帝国人,而不是联邦英雄,不是军神大人亲自挑选的接班人,十七师注定的师长。”
熊临泉看着许乐沉默片刻后,淡淡转了话题,说道:“按照你的要求,我安抚了一下那个帝国俘虏,我答应他进入安全区域后就放他离开。”
微一停顿后,他自嘲说道:“不过我的帝国话很糟糕,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另外我想起来保罗是谁了,上次你从帝国回来后讲过两次,也许他和那个帝国大婶真是好人,但一想到那个家伙在战场上可能打杀过自己的战友,我这心里就觉得非常不给劲儿。”
关于联邦军方上层的感慨,以及关于阵营变化的感慨,很简单的到此为止,熊临泉开始认真地向许乐汇报部队现在面临的情报,商议接下来应该怎样去做。
这就是真正的军人,无论在战场上遇到怎样的突发状况,哪怕是最丑陋肮脏恶心无耻的事情,他们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接受现实,习惯现实,然后对抗现实,直到最后战胜现实。
“按照即定路程,十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就能抵达西南战区最外缘的地带,那里没有头顶铅云和高密度电子紊流的保护,大气层外的信号中继站,还有联邦的军事卫星,可以很轻易地捕捉到我们的行踪,然后完成致命的定位袭击,这是我现在最大的担心。”
许乐皱着眉头沉默片刻,说道:“留在西南战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碰上远比我们强大的部队,同样危险。还是先出去再说,如果到时候宪章光辉洒下来,我来想办法处理。”
在联邦人的心目中,没有谁能对抗宪章光辉,哪怕是在光辉黯淡不全的帝国星域之内,但听到许乐的话,熊临泉却没有任何震惊的情绪反应。
风雨之后,这位魁梧汉子从内心接受了头儿的回归,那么便很理所当然地回到当年心境中,坚定地认为头儿无所不能。
废弃石墨矿坑里在点烟,隐隐透出轻微的红光,熊临泉皱着眉头,掀起深色遮光帘向前看了一眼,令人意外地没有低声训斥,相反掀帘的左手有些僵硬。
许乐顺着缝隙向坑道里看了一眼,于火光照亮坑壁极短的一瞬间,看见是担架上的东方玉嘴里的烟卷正在缓慢燃烧,中年军官鬓角的白发纠结在一处,露出那只残破严重的耳朵。
“被放弃被欺骗被追杀,我们这些七组的人以前见过太多联邦的黑暗面,可以平静些,但东方玉不一样,他从军校出来后就一直跟着杜少卿,满脑门子的忠贞不二,现在他的心情应该很不好受。”
熊临泉放下厚重的遮光帘,对许乐低声说道:“你应该还记得,他的耳朵是被老白生生用刀子削废的,落了残疾,不大听得进人话,而且在NTR这种深渊部队里呆了整整三年,心态难免有些畸形,你不要太在意白天他的态度。”
“我没想到你会替东方说话,你知道我对铁七师的这些复姓变态,向来没有什么好感。”
许乐蹙着眉头,望向熊临泉沉声说道:“他耳朵被老白废掉,是理所当然应该付的代价。我可不会因为这个就忘记他在黄厄星上干的好事。我们七组就一对双胞胎兄弟,解斯当年死在3320那条破溪边,解文可以说是死在这个家伙手里。”
熊临泉沉默很长时间,抚摩了一下头上浅平的刺发,说道:“要在前线这种鬼地方活下去,精神正常地活下去,必须忘记太多死亡的画面,这次部队在西南战区死了这么多兄弟,猴子他们看到你还能笑的那么开心,就是这样。”
他望向许乐,说道:“我不是想替东方辩护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家伙过的确实挺惨,我们在NTR呆了不到三个月,就已经快要发疯,他在这里呆了整整三年。”
许乐轻挪右脚,缓慢踩着一颗石头,沉默片刻后说道:“也对,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
……
凌晨三点半,在离开废弃石墨矿营地之前,这支孤单的联邦小队召开了一次战前会议,所有人都清楚当前的危险局面,所以这次会议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统一思想或者是动员,只是要简单地商议出一个结果:大家该往何处去。
联邦军方上层因为某些原因要消灭他们,那么现在便有一个悲哀而悲愤的事实,帝国部队占据优势的区域,对他们这些联邦军人来说,反而更加安全。
但是他们不可能永远在帝国控制区里游荡,给养弹药面临考验之外,还随时可能被帝国大部队包围歼灭。
“孤军作战这种画面很悲壮很有力量,但悲壮这种事情最后总是悲剧结尾,能避免还是避免一下的好。”
许乐放下手中的军粮罐头,递给身边的山炮,看着坑道内的众人笑着说道:“我建议绕过平梁山一带,摆脱军方上层跟踪之后,主动并且迅速地向联邦地面部队靠拢。没有什么阴谋能够让墨花星上逾百万联邦部队随着一起行动,只要我们不被当场击毙,那就有机会说明事情的真相。”
“关键是哪支地面部队值得信任,如果我们就这样靠过去,然后发现那支地面部队是胡链的嫡系,正在四处追杀我们,那就等于是把蛋白肉送到孤儿的嘴边,死的不要太难看。”
坑道里的人们借着昏暗的光线,盯着电子军事地图,开始认真地思考突围方向,他们在费热市里潜伏了两个月,手中没有任何情报,根本不知道该怎样选择。
“西南战事打响起,十一师机动到平梁山北簏一带,根据两个月来推兵计算,这个师现在已经驻扎在这里。”
安静的坑道里忽然响起一个冷漠却又疲惫的声音,角落里的担架上,东方玉艰难地撑起半个身体,面无表情指着地图上一隅,说道:“我们应该马上向那边靠拢。”
“为什么?”有人问道。
“十一师和第三师是进攻西南战区的主力部队,是师长的嫡系,就算胡链能指挥动他们,也肯定不敢命令这两个师对我们格杀勿论,再说了,我和那两个师长以前关系不错。”
东方玉冷淡解释道:“第三师的主攻范围在西北盆地,离我们这里太远,所以我们只有选择向十一师靠拢。”
山炮看着他冷笑说道:“清醒一些吧,就算你和那两个师长以前有故交,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现在对方是联邦主力师师长,你只是个像我们一样在NTR部队里数着日子过的可怜家伙,谁还记得你。”
东方玉憔悴的脸颊骤然通红,他冷冷瞪着山炮,想要呵斥几句,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闭上了嘴,再也不肯说话。
“我赞同东方的意见,用最快的速度向十一师靠拢。”
就在这个时候,出乎所有人意料,许乐表示了自己的赞同,他望向东方玉,说道;“我不是看好你和十一师师长之间的交情,关键是我相信杜少卿带出来的部队和军官 ,不会个个都像曾经的你那么操蛋。”
东方玉微微皱眉望向他,很罕见的没有出言反讽回去。
……
……
平梁山并不高险,但因为所有的公路早在战争中被摧毁,加上一场突然其来的大雾,顿时显得格外崎岖难行。
不过这对于他们来说绝对是件好事,借着浓雾的掩护,队伍悄无声息地穿过两道残存的帝国火力封锁线,在傍晚时分,艰难地抵达了平梁山北麓一处隐蔽的山谷外。
熊临泉缓缓入下手中的望远镜,看着山谷里的雾气,难以掩饰脸上的失望表情,自嘲说道:“这帮家伙跑哪儿去了,难道是被这场怪雾给吞了?”
他们抱着希望来到推演中十一师驻防区域,然而不知道多少天前,那支杜少卿的嫡系部队已经离开了平梁山北麓,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许乐带着几名队员潜入山谷去寻找十一师可能残留的给养,然而当他们回来时,除了一台报废的通讯台,就连联邦军方标准口径的子弹,都没能拣到两颗。
在一处阴森山洞内暂时休息,失望和疲惫让队员们没有精神说话,只有熊临泉和东方玉注意到,许乐抱着那台报废的通讯台,在洞口不停鼓捣着什么。
“电子屏蔽伪溢码还能用半小时,自启芯片释放的是十一师信息片段,不用担心基地发现我们的存在,这是一个好机会,至少可以听一下,联邦部队现在给我们安了什么罪名。”
一名NTR战士,看着许乐抱进来的通讯台,盯着上面那两块裸露金属残骸的弹洞,吃惊说道:“这东西还能修好?”
“当年咱们七组上前线,永远都是消耗最少的队伍,为什么?因为咱们头儿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收破烂修破烂。”
山炮坐在他身边叼着烟嘲笑道:“区区一个通讯台算什么?刚才你要在山谷里拣两台报废机甲,头儿都能给你凑个好机甲,哪怕不能做战,至少也能跑的屁颠屁颠的。”
“这算是在夸奖还是嘲笑?”
许乐用手指灵巧地将两根裸线绕了个并联回旋,说道:“不过路上如果有机会,你们可以留意一下报废机甲。”
通过这台破烂通讯台,自昨日通讯静默之后,山洞里的人们终于第一次听到了联邦军方上层的声音,然后沉默。
在联邦基地发往前线各部队的秘密电文中,他们这支NTR部队被确认和帝国人勾结,叛变联邦,要求各师一旦发现他们的踪迹,即刻消灭。
熊临泉重重一拍山洞湿漉的墙壁,愤怒说道:“居然指控我们叛变!那些人还要不要脸!”
东方玉沉默片刻后,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实在是太他妈有意思了,基地也没说错,指控我们叛变也有道理。”
他指着许乐说道:“这不就是一个帝国人?只不过你们还没有来得及和他勾结,然后把联邦给卖掉。”
东方玉的语气很荒谬,但很难听出究竟是反话,还是精神受了冲击之后的疯语,队员们没有谁有心情和他吵架,向十一师靠拢是最保守也是最合理的选择,现在这条道路断了,基地方面的命令又将他们带入更加致命的境地。
现在没有人知道该往何处去,绝望的末路情绪就像是此刻西南战区空中弥漫的诡异浓雾一样,遮住所有前路。
突如其来,平梁山北麓的浓雾忽然散开,就连天空中的厚云都神奇的张开一道口子,阳光清丽洒下。
山腰间一阵急促弹雨射来!
“敌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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