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门，后山。
苏小小站在荀玉宁身旁，俯下身来仔细地端详起荀玉宁那已是血肉模糊的右臂，一脸愁容。
荀玉宁似是有些不适应这种目光，尴尬地别过头去。
“你这……疼不疼？”苏小小试探道。
“废话！”荀玉宁毫不客气地答道。
苏小小伸出两根手指按着荀玉宁的手腕，用力一点。
“有没有更疼了？”
“没有。”
苏小小将两根手指移动到其手肘处，再用力一点。
“现在呢？”
“没有。”
苏小小挠了挠头皮，最后将两指移动到荀玉宁的肩膀上，不料还未待其发力，荀玉宁便浑身一颤，倒抽一口冷气，险些叫出声来。
苏小小见状，便不再多言，一屁股坐在地上，表情沮丧。
“怎样？”荀玉宁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急忙询问道，他的表情似乎还有些期待。
苏小小从袖口中取出一张青色的符咒，有些畏缩地看了一眼荀玉宁，垂首小声说道：“我能帮你彻底把血止住，也能暂时抑制住痛感，还能保住你这条手臂，但……”
“但这条手臂已经废了，对吧？”荀玉宁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
苏小小沉默片刻，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我早就猜到了。”荀玉宁将手臂扯回，冷哼了一声，道：“若不是你非要查看，本公子说不定还能抱着一些希望，然后再死去。”
苏小小满腹委屈：“对不起。”
荀玉宁抓耳挠腮：“我没在怪你！”
苏小小双眼含泪，更显委屈：“对不起……”
荀玉宁表情抓狂。
他自谓乃是一风流公子，但对面前这个看起来毛都还没长齐的小丫头是一点兴趣都没，但现在怎么搞得自己好像在欺负她一样。挣扎一番后，荀玉宁终是彻底放弃了解释，他叹了口气，视线落向下方。
“算了，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逃出这里。”
苏小小这才正襟危坐，她向前摊开一直抓着某样事物的左手，只见其掌中躺着一张墨痕已然淡去的紫色符箓。
“此符名为‘无踪’，可以匿去持符者周围三尺的气息和踪影，除我之外，即便是无色境之人也定然察觉不到。但这‘无踪’却并非万能……敛气待在原地的话，最多可支撑两刻；但若驭气疾行，符力便会被大肆消耗，几息之间，符上印记便会彻底褪去。”
说罢，苏小小从袖口去取出一张完好的“无踪”，递给荀玉宁，叮嘱道：“我还剩最后两张，这张给你，待会我催动符咒，咱们便一起跑。”
荀玉宁呆呆地看着这张紫色的符咒，却没有接，他冷笑道：“还剩两张……都这种时候了，你难不成还想保住两个人的命？”
苏小小沉吟道：“我会尽力的。”
“你是看不起我荀玉宁？”荀玉宁忽的来了火气：“不成功，便成仁，我去吸引那老头的注意力，他来杀我，死便死了，有什么可怕的！”
苏小小急道：“你先听我说！咱们已经没时间再跟那个老头耗下去了，我……也没太多的办法，只有孤注一掷！这张符交给你，反倒更能拖他久一点！”
说着，苏小小拿出一张巴掌大的白色纸人，解释道：“这是我的最后一张‘影兵’，‘小八’，只要我催动它，千丈之内，瞬间便可与任何一人交换位置。”
“记住，待会我会将‘小八’留在此地，然后我们二人分头往山下冲。无论那臭老头追谁，我都会发动‘小八’，将他换走，为咱们争取最后的时间！”
苏小小的语气变得有些急促慌张，她紧紧地攥着小拳头，连声音都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了，这救命之术，只有一次。其后，便听天由命了，无论那老头追谁……但只要我两有一人能逃出去，便算作胜！”
“你能明白吗？”
荀玉宁目光呆滞，在脑子拼命地思索着更好的办法，但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心里清楚，他们二人在魏定山手下走不过三招，甚至说两人只要没了“无踪”的庇护，以魏定山的本事，瞬间便能发现他们。
而据荀玉宁猜测，魏定山此刻定然没有走远，或者说他已然收敛气息蛰伏于此守株待兔，只待两人现身。因此，即便是按苏小小口中的“最好办法”去执行，两人也多是九死一生。
此地，几乎已成了死局。
荀玉宁沉思良久，目光之中忽然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狡黠，随即他便点了点头。
“好，按你说的去做。”
苏小小深吸一口
气，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心情，随后她竖起三根白嫩的指头晃了晃，强装镇定道：“我数三声，咱们一起冲。”
荀玉宁点头，蓄势待发。
“三。”
苏小小轻声开口。
“二。”
树影婆娑，沙沙作响，在这茂林之间，已是风声鹤唳。
“一！”
苏小小一声令下，率先便冲了出去。只见她两袖舞动，双手结印，淡蓝色的灵芒自她指尖浮现、环绕，随后化作两道流光，射向二人手中的“无踪”，那紫色的符箓顿时发出淡淡的光芒。
几乎是同一时间，就在两人的不远处忽然掀起一道滔天的气息，如浪潮般四散喷涌而来，它带着满腔的怒意，一震此间山林。须臾之间，满地的残枝败叶随风卷起，扬起漫天烟尘，遮天蔽月，将此方天地笼罩其中。
尔后，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魏定山的嘴角掠过一道阴冷的笑意，他知道，自己的狩猎要开始了。
苏小小催动“无踪”后，便拼尽全力运气往山下疾驰而去，她知道，魏定山已然现身，在这等恐怖的威压之下，一旦“无踪”失去作用，自己立即便会被锁定，而在这几息之间，有多远便要跑多远！
手中符箓上那带有灵力的墨印如流沙般消褪，方才过了两息，便已流逝近半。苏小小紧紧地攥着这道灵符，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她的胸膛，只觉连呼吸都要停滞了。
猛然间，她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状。
苏小小愕然回首，瞳孔在那时骤然放大。
荀玉宁，居然……没有动！
“敛气待在原地的话，最多可支撑两刻；但若驭气疾行，符力便会被大肆消耗，几息之间，符上印记便会彻底褪去。”
苏小小忆起方才对荀玉宁说过的话，心底突然凉了半截。
是的，荀玉宁没有动。
苏小小明白，再过几息，自己的身影便会率先暴露，魏定山必然第一时间追来，而荀玉宁……便多了几分安全。
不远处的荀玉宁似乎感受到了苏小小的目光，他虽看不到苏小小，但却对着方才苏小小离去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微笑。
然后他方才起身，飞奔而走。
苏小小怔怔地看着荀玉宁的背影，心中忽然被委屈占满，她鼻子一酸，两眼噙泪。
她不明白荀玉宁为何要这么做，难不成他真就只是一个满嘴大义凛然的伪君子，实则贪生怕死的真小人？
难不成，自己当真是看错了人？
苏小小决然地回过头，挽袖擦了擦眼眶，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她倔强地扬起头，两袖一展。
“但我苏小小可不是个不义之人！”
嗖。
“无踪”上的墨印终于彻底褪去，随后那紫色的灵符逐渐变得暗淡，最后化为灰烬飘散在空中。
而那恐怖的气息也在这一瞬降临在苏小小的身后。
“天香府的小丫头，果真是不可小觑，居然能跟老朽周旋如此之久，了不起、了不起！”
苏小小冷哼一声，转身横眉而对，她猛一抬手，两道闪烁着不同光芒的灵符便自她袖口飞出，冲着魏定山疾射而去。
“天雷！”
“地缚！”
魏定山眯起眼睛，望着那一蓝一褐飞射而来的两道符咒，不慌不忙，反手便是两道气刃，精准地将那符咒撕碎开来。
“还有什么招式，尽管使出来让老朽开开眼界吧！”魏定山狞笑道。
苏小小且战且退之际，见魏定山抬手便轻易地化解了自己的攻势，心知以她的本领，根本无法奈何这臭老头分毫。随即她便不再浪费气力，而是反唇相讥道：“开开眼界？若是我师父在此，你早就要跪地求饶了！”
“呵。”
魏定山冷笑一声，也不逞口舌之争，他见苏小小不再进攻，低吼一声，全身气息暴涨。随后他一掌挥出，身影如同一道闪电劈落，两人的距离在这须臾间已被拉至咫尺。
苏小小惊恐之间，魏定山的身形已骤然出现在她面前，那一刻，他俨然化身为一尊数丈高的恶鬼修罗，张牙舞爪地向苏小小打开了通往地狱的大门。
而那一掌，裹着巨大的掌风，如从天而降般落下，狂躁的气息卷起漫天罡风，一击未至，便已仅凭掌劲将苏小小压制的无法动弹。
耳畔，也仅剩下了呼啸的狂风，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清了。
“小八，来。”
苏小小嘴唇轻启，绝境之下，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魏定山的身影顿时消失在了面前，但余下的掌风，依旧将苏小小掀的倒飞出数丈之远，最终狠狠地砸在一棵巨大的树干之上，那有两人合抱宽的树干竟被生生地撞裂开来。
苏小小从未受过这等伤，一时之间只觉天旋地转，头昏脑涨，胃里翻江倒海，五脏六腑仿佛都挪了位置一般。
疼，好疼！
苏小小突然非常想哭。
她想起了自己的师傅、想起了花月、想起了新来的小师妹李慕君，还有其她天香府的姐妹们，甚至还有那个自大臭屁却长得非常漂亮的大将军墨君……
眼眶又变得湿润了，泪水在其中打转。
她猛咳几声，喷出一口鲜血，半跪在地，但仍强撑着没让自己就此倒下。
她禁咬着牙关，瞪着已然充血的双目，倔强地仰起头。
在这生与死的交界间，苏小小终于感到了一丝后怕，也终于领悟到了真正的恐惧；但也同样是在这一瞬间，她却觉得自己长大了。
离开了师门的庇护，她也能独自一人面对这江湖。
“我……是天香府的大师姐，苏小小。”
苏小小颤抖着站起身，低声喃喃；随后她那高傲的头颅高高扬起，斜眼睥睨着来时的地方。
她知道，魏定山立马便会再次追来，而这一次，自己要直挺挺地立着！
宁为玉碎！
但下一幕，却出乎苏小小的意料，以至于她满腔的热血消散，仅剩下满面的愕然、与呆滞。
魏定山并没有被换到他们最初逃跑时的位置，此间已没了魏定山的身影，甚至连他的气息都变得十分微弱。
那……
苏小小的瞳孔骤然放大，她突然又想到了些什么。
“这是我的最后一张‘影兵’，‘小八’，只要我催动它，千丈之内，瞬间便可与任何一人交换位置。”
“记住，待会我会将‘小八’留在此地，然后我们二人分头往山下冲……”
那时，她记得自己是这般对荀玉宁说的，而后者，认真地听着。
“无论那臭老头追谁，我都会发动‘小八’，将他换走，为咱们争取最后的时间！”
“其后，便听天由命了，无论那老头追谁……”
“只要我两有一人能够逃出去……”
方才的画面一幕幕地倒映，像潮水般不断地涌上苏小小的脑海。她这般想着、想着，本已逐渐干涸的眼眶中再次变得骤红。
“小八”不在原地了，荀玉宁，难不成你……
拿着它？
苏小小张着嘴，不停地抖动，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想哭，亦是没有声音。
唯有那满噙的秋水，涌上堤岸。
“魏定山！”
一声怒啸，响彻山林。
“咱们该来好好地算算账了！”
那是决然的怒吼，是将一切抛之身后的决意。
苏小小怔怔地听着、听着，突然间耳边又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
但她还清楚地记得，这是荀玉宁的声音；她还记得，此前这个面容瘦削眼神不善的家伙，与她说话时，却很是温声细语。
“你故意等了一会，让我先跑，是为了……确保魏定山来追我吗？”
苏小小呆呆地望着远方，喃喃自语。
“然后，你带着‘小八’，一个人在等着那臭老头吗？”
脑海，翻腾了，苏小小突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但她还清楚地记得，她回望时，荀玉宁对着她露出的那个微笑。
“对不起……”
苏小小带着哭腔说道：“对、对不起、荀公子、我、我不该、怀疑你……”
她张着嘴，却突然什么话又都说不出来了。
但却能清晰地忆起那时，荀玉宁对她说过的话，字字绚烂。
“那你觉得本公子可信么？”
“你是个好人，跟荀掌门一样。”
那时，荀玉宁看着她，嘴角有一抹怎么也掩盖不住的笑意。
尔后他轻声说道。
“谢谢。”
“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高评价。”
苏小小终于哭了。
泪水忽地决堤而下，像断不了的线一般，随风飞扬。
宁为玉碎，唯有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