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耳边忽然传来一丝轻微的声响,这声音显得有些慌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在躲藏之际触到了猎人的警觉,尔后浮现出来的张皇与失措,更多的,则是担忧。
不动明王轻轻地按下了手中的剑柄,微微侧身,如电的双眸扫向后方不远处睡倒在地上碧玉少女,笑着打趣道:“殿下,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一种好的行径,怎么,你家公子没教过你吗?”
闻言,李慕君索性也不再装晕,双手撑着地面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瞪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不动明王,内心满是忐忑。
方才她被人护送至西门处,眼看着就要逃离这如炼狱般的太安城之时,只觉眼前一黑那城头的灯火便黯然熄灭,耳畔只余下一名名白虎卫沉重的身躯倒地的声音,就连身后的杀伐之声也几乎要被覆盖过去了。
那丑陋的恶鬼面具,极尽扭曲,仿佛像是在嘲笑她一般。
那黑袍人,也让她恨的牙痒痒。
但公子教过她一句话,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
李慕君自谓没了帮手,想要从不动明王剑下逃脱无异于天方夜谭、痴人说梦,因此便耍了个心眼,不求别的,只为了拖延哪怕那么一点点的时间。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公子,绝不能在这种局势下再放这么一个怪物插手入那战局之中。
毕竟她素来相信公子,区区城卫,又岂能拦的住那名动天下的大将军?
然而,事与愿违,她虽看不见,却听得真切。
公子败了,却并非败于敌手。
而是败在了自己人手中,还是她最喜欢的梅姐姐,那个应与公子两情相悦的梅姐姐的手上。
只因那是一道软肋。
但李慕君觉得,公子败的不冤,若是换做她自己,不就是丢把剑下个跪嘛,最多也不过丢些脸面,总比丢了性命要强,毕竟那句“好汉不吃眼前亏”可是公子教自己的。
即便是公子真的降了,她的心底也绝不会嗔怪什么,顶多是在事后嘲笑公子一番,说一句“真是难看”。
但这一切仅仅是建立在李慕君并不知晓宫中究竟发生何事的基础上,她还天真的以为若是公子败了,最坏也还是落得被抓回去软禁的下场,届时再想个办法逃出来便是,毕竟她本能地察觉到陛下与公子关系很好。
除非有人告诉她陛下已经死了。
还有她得想想自己该怎么从眼前这混账眼皮底下溜走才是。
于是她便装晕等待时机,本该是完美无缺的伪装,却在听到不动明王口中吐出那句“欠他一命”之时,情不自禁地抖了两抖。
她心中叫苦不迭,来不及思考别的,还是先想着怎么应付眼前之事才好。
此刻听得不动明王发问,李慕君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有模有样地抛了个媚眼,报以羞赧一笑:“人家也是刚醒,正想着伸个懒腰,就被你撞见了。”
“真恶心,这腔调不适合你。”不动明王摇了摇头道。
李慕君杏眼圆瞪,怒目而视。
果然眼前这个人,很讨厌。
“算了,听见就听见吧,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动明王并不打算跟这种小姑娘计较,反倒是被她这么一闹,原本躁动不安的情绪忽然稳定了下来,他轻轻放下摁着剑柄的手,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城下那方战场之中。
“跪……”
不动明王口中喃喃地念出了这个字,原本锐利的双目渐渐的变得有些迷离,似乎是勾起了某些回忆。
所谓跪,不过是一种简单的行礼。
天,地,君,亲,师。
人们只会向这五种事物下跪,即便是最底层的贱民,也不会在一人之下的丞相面前下跪。
除非他早已没了尊严。
但尊严,并不是命,更不能当饭吃,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得罪了人,甚至丢了性命,在大多人看来,不值得。
地位越低下的人,越将它看的轻,反之,则愈发看的重。
自古以来,就从未听说过有哪一国的君王,会向别人下跪的,即便是再残暴的亡国之君,他们的内心也依旧有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骄傲。
那是强者的傲骨。
也许那是一种思想禁锢,是狡猾的文人劝诱世人从容赴死的把戏,是上位者驱使部下卖命的骗局。
但这种东西确实真实存在着的,更有人将其看的比自己的性命更为珍重。
而珍贵的东西,便会有人去抢。
苏媚儿便是这种人,她有种几近痴狂的控制欲、占有欲与满足感,面对想要却又得不到的东西时,表现更甚。
在她看来,若是能让那白衣侯大将军向自己下跪,让那对天下无数美人的仰慕置若罔闻的墨君向自己下跪,那该是何种的成就?
更何况,还是当着无数军士的面,当着天下人的面。
那不仅仅是夺走了某样东西、粉碎了某样东西,更是将名为“屈辱”二字的事物深深地烙在了墨君身上。
而剑客,不应舍弃这份骄傲;剑客,也不应承受这份屈辱,更不应选择臣服,那是一件比死更为痛苦的事。
但还有一件事,却远要比这来的更苦,痛的更深。
不动明王闭上了眼睛,他的一只手再次攀上了剑柄,那把名为绝影的剑。
他并不想以此种方式除掉墨君,这并非他的本意。
否则,他会很无聊的。
呼。
城墙上忽然刮起了一阵风,耳旁沙沙作响,呼啸不止,仿佛是来自上天的旨意一般,那悲天悯人的仙人也不愿看那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幕。
因此,天唤来了风,唤来了云。
雷鸣响起,电光划过。
李慕君仰头望了望天,又看了一眼不动明王,张口欲言。
柳百奇靠坐在城墙边,耷拉着脑袋,似乎极为丧气。
不动明王突兀地说道:“殿下,再这么下去,你家公子马上便要死了。”
李慕君眨了眨大眼睛,心口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陛下死了,是我,亲手杀的。”不动明王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仿佛杀死一名国君对他来说是一件极为平凡的事。
李慕君猛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那黑袍人,瞳孔骤然放大,此刻震惊之情虽已充斥了她的内心,但还有一件事却远比皇帝陛下的死来的更为凶猛。
她虽为微生昭的干女儿,一介公主,但不过也是个捡来的身份,甚至还可以说是公子帮她捡来的,而她也对那大周的皇帝没什么亲近感,或者说隐隐还有一丝恨意。
毕竟是微生昭亲手将她李氏打入了深渊。
同样,也是公子亲手将她拉了回来。
但皇帝死了,是不动明王杀的,李慕君即使再愚钝,也对今夜之事猜到了七八分。
毫无疑问,一旦公子被抓,那些数不清的弥天大罪扣下来,必死无疑。
这已经不再是丢脸而已了。
这一刻,李慕君心乱如麻,几乎要窒息了过去。
不动明王静静地看了过来,突然笑了一声。
叮铃铃。
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悠悠响起,由远至近。铃声虽然轻微,却是那么地好听,那么地令人心安,李慕君忽感鼻间刮起了一缕香风,环绕不散,接着一道倩丽的白影自她身旁悄然无声地飘了过去。
一瞬间李慕君仿佛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一抹白,像极了公子,在黑暗中是那么地耀眼。
“我还寻思着你跑到哪儿去了呢。”不动明王轻声说道。
而那道白影微微欠身,柔音似水,温婉动听。
“公子。”
接着,那白色的倩影微微转过头,好奇地上下打量着身后这英俊的小姑娘。
李慕君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这个人,她也认得,那晚寿宴之时虽是惊鸿一瞥,却过目不忘,亦或者说,是深深地烙在了她脑海之中。
虽她是女人,她也是女人,但后者之颜,不应在人间。
此刻已近在咫尺,看的真切,唯留四字,尽态极妍。
李慕君愣住了,但好在她良心未泯,还记得公子的事,也让她的脑袋有了那么一瞬间的灵光,想起了方才听到的一句话。
于是她试探性地说道:“你……刚刚是不是说过欠我家公子一条命?”
白衣女子蓦地望向不动明王,满脸难以置信之色,那双闪烁着的眸子,似乎还夹杂着丝丝喜悦。
不动明王轻咳一声,笑道:“是又怎样?”
李慕君顿时来了精神,强撑着笑颜,并打算跟这人讲讲道理:“你们江湖人士不是素来讲究‘信义’二字吗?有恩报恩,欠命,自然便要还,现在不正是你的机会?”
不动明王笑意更甚:“像我这种人,若是不想还,又如何?”
李慕君一种出神,不知如何作答。
公子落得如今这番田地,便是眼前这人所为,自己又怎么会奢求他去救公子呢?可是……
“可是……”
委屈二字填满了心头,一瞬间晶莹的露珠填满了眼眶,打着圆转,却兀自强忍着不肯掉下来。
“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李慕君“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乞求着。
她已经走投无路了,但绝不愿看见公子死。
她这辈子除了父母,还没有向谁下跪过,即使是那皇帝陛下、苏府的恶奴、苏家的老爷,甚至自家的公子。
但这一刻,她还是跪下了,就像不远方那寸战场上,有人要求另一人下跪一样。
但这并不是舍弃尊严,也不是失了傲骨,更非选择臣服。
这是远比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的更为难得的东西。
为此,可以舍命,可以失尊,可以放弃一切可以放得下的东西,甚至是自己的灵魂。
无人能说得出这是什么,也无人能将其描绘出来,但它却又是真是存在着的。
有的人生而领悟,而有些人,永远也不会懂。
“求求你,救救我家公子!”
不动明王仰天大笑,随后他的身影化作千万只雅雀呼啸而起,向着那一方战场之中狂袭而去。
只留一声玩味狡诈的之语。
“我欠的,只是一条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