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玉展一整晚都过的浑浑噩噩的。
他取来百家传诵的经典文章,却一页也读不下去;提笔欲要练字,但一颗烦乱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至于那质朴的剑匣,更是碰也不敢碰……
于是,他找来了些酒。印象里,荀玉展记得这是自己第一次主动饮酒。
只可惜,今夜漫天星辰,见不到月影,连个陪他喝酒的事物都没有。
荀玉展望着窗外的夜空,目光呆滞,随即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便自酌自饮起来。
三杯酒下肚,已是满面醉醺。
他双眼迷离,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摇晃的酒杯,好像突然明白了这天下之人为何都喜欢酒,上至帝王公卿,下到豪绅百姓,皆爱饮酒。特别是那些逍遥江湖的醉仙侠客,更是终日与酒相伴。
有的时候,这玩意确实比茶更合时宜。
荀玉展一头栽倒在桌案上,脑中天旋地转,思绪里外纷飞。
他想起了门中迎接宾客时,自己也是这般喝上几杯便醉倒了,长辈们见状纷纷嘲笑他没用,笑他这么大的一个人,却只有这点肚量。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喝酒时,还是很小的时候。
那时的荀门相较于一般的江湖宗派,更像是一个大家族,门内有非常多的仆人,还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婢女,故而引来了很多江湖后生前来“拜师学艺”。
还记得那年大年时,家里来个非常多的宾客,整个荀门内外异常的热闹,夜至深时,还依旧灯火通明。门里的长辈忙里忙外,根本没功夫顾及他,陪在年幼的荀玉展身边的,只有一个婢女。
荀玉展对她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甚至也记不起她的名字。但荀玉展却能清楚地记得,那个婢女长得非常清秀,有一双异常灵动好看的眼睛,而她的年纪也并不大,若是放在寻常大户人家里,应是一名待嫁的闺中少女。
因此荀玉展私底下常喊她一声姐姐。
她来荀门的时间并不长,但因为其温婉的性格和出众的长相,很快便被安排到时任掌门的荀无琊家中,成为了一名婢女。但荀无琊实在是太忙了,终日不见其人,家中地位最高的,俨然便是小公子哥荀玉展了。
荀玉展非常喜欢这个温柔的姐姐,常常黏着她,整天绕着她的屁股转。
但年幼的荀玉展当时并不清楚“嫉恨”这两字的含义,也不明白自己的这些举动会给那个内敛少女带来什么后果。
他只记得,姐姐的面容一天比一天憔悴。
直到荀门中来了一个人。
屋内的烛火渐渐暗了。
荀玉展两指夹着一只小巧精致的玉杯,将其对准不远处的一盏烛台,闭起一只眼,静静地望着那烛火的影子在杯中跃动,思绪渐渐沉沦。
还是大年的那天,各种不认识的小
孩在家里乱跑、闹做一团,荀玉展却只觉得他们幼稚、只觉得他们很吵。他想安静地睡一觉,但实在是被吵的睡不着。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只要一喝酒,很快便会不省人事,故此拜托姐姐给他弄一些酒。
但姐姐非常坚定地拒绝了,她虽很宠荀玉展,但更明白公子这种小屁孩不能喝酒。
荀玉展苦苦哀求,但姐姐态度坚决。
荀玉展道,外面太吵了,我睡不着。
那婢女笑言,奴婢可以给小公子唱摇篮曲,公子就能安睡了。
荀玉展很生气,他自谓与外面那些小屁孩不一样。
于是他去找自己的族弟荀玉宁,他知道这个聪慧的弟弟一定能有办法。
果然,荀玉宁成功地偷了些酒,并分了一些给他,荀玉展很开心;而更令他开心的是,弟弟荀玉宁跟他一样,只觉得外面这些小屁孩很吵。
荀玉展喝了些酒,果然顿时变感到昏昏沉沉的,外面吵闹的声音仿佛也听不见了。
但婢女很快地便察觉到荀玉展偷喝了酒,她非常生气,质问这酒是从哪来的。
荀玉展支支吾吾,最终还是招供了。
荀玉展倒在床上,他所记得的最后的画面,是姐姐气冲冲地跑出了门,尔后自己便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翌日晌午。
荀玉展的脑袋非常的疼,同时也有些奇怪为何姐姐没来喊他起床。出了房门,才发觉家里的仆人们表情有些怪异,似是在议论着些什么。
但荀玉展听不懂,也对这些没兴趣。他心里有些发虚,只想找到姐姐,想问问她有没有跟家里的长辈告弟弟的状,但他怎么也找不到她。
一问,方才有仆人告诉他,那丫头跟门内一个新来的弟子私奔了。
当时荀玉展并不知道“私奔”是什么意思,但他能明白一点,就是姐姐已经离开了荀门。荀玉展对此非常伤心。
荀门出了这档子丑闻,加之其在江湖上的风评,荀无琊遂请辞了门内所有的仆人,将荀门彻底变成一处戒律森严的门派学府。
而这婢女的事,没过多久,便已被荀玉展渐渐淡忘了。偶尔向人问起时,得到的答复也不过“不知”二字。因此,姐姐的身影在荀玉展的心中愈发地模糊,后来便不再提起。
但今夜喝醉了酒,便又想起了这段幼时的趣事,想起了曾经还“志同道合”的弟弟。
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俱往矣……
荀玉展重重地叹了一声,放下手中玉杯,摇摇晃晃地推开房门,向外走去。
他站在栏杆前,眺望着远处那依稀可见光影轮廓的云仙阁,万般愁绪涌上。
那里,有没有我,又何妨?
荀玉展移开目光,一扫这偌大的荀门,自嘲地笑了一声。
此地,有没有我,又何妨?
酒后真言耳。
他大笑三声,笑中却带着泪。
随后他反身回到书房中,望着这已变得凌乱不堪的小居,重重地咳了一声。
酒劲突地一阵上涌,荀玉展不胜其力,难以招架,两腿一软便躺倒在了塌上。
他四肢摊开,躺成一个“大”字,试图令身心得到缓释与平静;但昏沉的脑袋已容不得他再多想,倦意袭来,荀玉展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耳边,什么都听不见了,脑海中各种杂乱的画面翻飞,就像是那时候一样。
恍惚之际,他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荀玉展似乎见到了有人在笑着向他招手,他转过头,见到了掌门和墨君。在两人的率领下,荀门大秋会夺魁,一举名扬四海;
梦里,他受到皇帝征辟,应诏入京,与父亲同朝为官;
二人铲尽奸佞,大周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其后,凉王释权、汉王归服、西域俯首、蛮夷远遁,再不敢妄图染指中原;
天下安定,父亲荣归乡里;荀玉宁接过掌门之位,率领四海盟号令江湖;小妹亦嫁得意中人,快意纵横……
而荀玉展,登台拜相。
这是一个很长的梦,但梦中的一切却又是流逝的那般迅速,迅速地让人抓不住其中的一瞬,迅速地不做任何停留。
是那般地令人忘忧,却又使人眉头深锁;令人沉醉,却又使人怅然若失;本应缥缈,却又虚幻的如此真实。
触不到,亦逃不出。
在这梦的尽头,荀玉展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相印、望着自己如此轻易的便得来的一切,忽然又变得迷惘。
他并没有接过那枚沉重的玉石印,而是向后退了一步。
因为他清楚地听到,身后有一道十分耳熟的声音在呼唤着他。
荀玉展猛然转身,努力地瞪大着双眼,似是想要看清身后那人是谁;但映入眼帘的,却是这片繁华的梦境正在他的面前一片片地崩落。
四周忽然化为了一片火海,方才的一切随之在这片火海之中焚烧殆尽。
荀玉展突然觉得好累,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双手垂下,立于其中,不做挣扎,任凭这如鲜血般艳丽的火焰渐渐地将其吞噬。
而那喊叫声亦在此时变得撕心裂肺。
但荀玉展已经听不到了,或者说,他已不想再听到了。
因为,他曾在此看到了结果。
又是这一场火。
又是这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