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斩,向来是有许多规矩的,但这一次的刑斩显然并没有遵循那些个规矩,其目的,不过是沈家以官府之名籍此向四海盟表面自己的立场与歉意罢了。而为表诚意,这一次连那位许久不在人前露面的琅琊郡郡守沈长风也亲自出面,坐在了监斩官的位置上。
这也是墨君第一次见到沈长风,不得不说,这是一位极具气质的中年男子,其身材修长,剑眉星目,阔面重颐,只在那坐着,便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感;而反观立于其身旁的沈玉清,除了看上去更为雄壮威猛之外,便再找不到任何一点能与其父比肩的地方了。
刑台上,明梏牌直直立在正前方,一名赤-裸着上半身的壮汉提刀而立,严阵以待;其身前,一名身穿着极不合身宽大囚服的女子双手被绑于腰后,耷拉着脑袋跪倒在地,一头如瀑般的金棕色长发垂下,遮掩面容,令人看不到这女子此时是怎样的表情。
而在刑台下,亦有专门设好的席位,以袁初为首、其下一众四海盟各大小宗派的宗主、长辈,皆安坐于坐位上,相互交头接耳,议论不止。
沈镇荣本想将墨君送至上席,后者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可不愿在此时出这些不必要的风头,免得生出些事端来,而拒绝的理由,自然也是方才那一套说辞,自己不愿见到美人入这般凄凉境地。
沈镇荣派人向刑台上的沈玉清禀告荀门来人了,听得墨君这话,不免嗤笑一声,不屑之意更甚,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离去,而是以陪同之名继续待在了墨君身边,明目张胆地监视起来。
墨君对此亦是一笑置之,他抬首望了一眼日头,距午时行刑只剩不到一个时辰了,刑台周围涌过来看热闹的江湖客和百姓也越来越多。而在这些围观者中,不少人曾在大秋会里见过“花千树”的模样,亦有人只是耳闻,特来一睹芳容,此番见到那台上女子如丧家犬般吊垂着,不由大感失望,纷纷起哄着要验明正身,总不能说顶着一头金发的便是那雨霖铃的刺客吧?
刑台上的沈玉清似乎早就料到会碰到这种情况,他先向身旁的沈长风微微躬身示意,随后行至那台上跪着的女子身边,一清嗓子,高声列举着雨霖铃刺客的罪行,侮辱逍遥堂尊名、勾结清风阁于断崖峰暗算四海盟和各路江湖人士、袭击云仙阁、袭击荀门、刺杀朝廷命官等等……
尔后,沈玉清抓着那女子的头发将对方拽起,露出她的面容,随即向台下所有人展示了一圈,口中痛斥道:“这!便是那雨霖铃的人!”
女子面容苍白,脸上沾了些许灰尘,却难掩绝色之姿;她青碧色的眼睛空洞无神地漠视着下首处的人们,显露在外的白皙皮肤布满血痕,浑身上下几无半点生机,似是早已对一切放弃了抵抗和尊严,就这般仍由他人羞辱着。
墨君看着那名女子,忽感一丝异样,一对狭长的凤眸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
“啧,可惜了。”身旁一名长衫背剑江湖客打扮之人忽然叹息道,此言一出,自是惹来周围无
数的目光,那背剑之人忙炫耀起他的见识,“你们有所不知,像这等西域美人,若放在市场上,起码得值这个数!就这么斩了,真是太可惜了!”
那背剑之人摊开五个手指在众人面前晃了晃,扼腕叹息。
众人还不待说些什么,便有一衣着华贵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环抱双臂不屑地冷哼道:“你懂什么,那是武帝时期的价格了,若是放在现在,至少得翻两番!上次我就在……”中年男子两眼放光,正欲炫耀时,忽然意识到这些话可上不了台面,立马闭上了嘴。
“哟,贾老板,您还买过奴隶啊?”有人立马来了精神,一副艳羡模样。
“这哪能呢!”那被称为贾老板的男人掏出手帕擦了擦额间的汗水,他嘿嘿一笑,急忙否认道,“咱可是守规矩的商人,哪会做这些明令禁止的龌龊事,这都是从一个朋友那听来的!就说西域那些娘们啊……”
贾老板两手比划了个圆,一声奸笑,一切仿佛都在不言中。
众人意会,有人发出同样会心的笑容,也有人露出垂涎三尺的神往之色,亦有人愤怒地斥责那贾老板,更有不少姑娘矜持与风度全无,破口大骂……一时人群里哄闹作一团。
墨君心中忽地窜起一团火来,眉眼间的怒意一览无余,对于这种事,他只是有所耳闻,并没有亲自见过,毕竟自从武帝崩后,其继任者微生昭是明令禁止买卖西域奴隶,一经发现便是严加惩处,甚至会处以死刑。但这种暴利的行为终究难以根治,就连太安城中天子脚下都有许多伸手难以触及的地方,更遑论整个大周了。
而墨君所厌恶的,则更是“奴隶”这个词。
一股寒意骤散,站于墨君身侧的沈镇荣不禁打了个冷颤,他微微侧目便看到墨君身上散发着的那种丝毫不加掩饰的冰冷怒意,吓得他立马又对这名为“谭狐”的年轻人的实力有了新的认知。
沈镇荣察言观色,以为墨君那“怜香惜玉”的毛病犯了,忙一招手示意边上维持治安的士兵过来,喝令看热闹的人都闭嘴。
众人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言。
沈镇荣讨好般地堆笑道:“谭兄,莫要跟那些市井之徒一般见识。”
而墨君怒归怒,心里也有别的想法,他转向沈镇荣问道:“沈兄,那雨霖铃的刺客里为何会有西域人?”
“这……”沈镇荣为之语塞,这一点他确实不知。
墨君见状不禁皱眉:“你们既已拷问过那女子,却连这些都搞不清么?”
沈镇荣苦笑道:“谭、谭兄,这女子如何来的,也跟今日这事无关啊?”
墨君叹了一声,无可奈何道:“沈兄,若想要将雨霖铃从江湖中彻底抹除,至少要先弄清他们的底细吧?雨霖铃行事诡秘难觅,却在此落了线索,你们既然握住了,为何又不好好把握?”
沈镇荣讪笑
着,却是无言以对。
墨君别过头去,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刑台中的女子身上,同时心里对沈家的怀疑更甚。
日正,午时已到。
“行刑!”
一声令下,刑台上的刽子手将女子摁在断头台上,同时取出一块黑布便欲罩住那女子的头。
那女子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本已呆滞的双眼忽然圆瞪,两行泪蓦地落下,随即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台下墨君眉头紧锁,他凝视着那女子的面容半晌,一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他急忙暗中放出气息上前探查。
黑布蒙住了女子的脸,她跪倒在断头台上,自始至终未有反抗,仿佛已坦然接受着自己的命运,但方才那一瞬落下的泪,又像是在诉说着她的不甘。
墨君忽地瞪大了眼睛,这一瞬,他清晰地感觉到了那种熟悉之感的来源,那是他亦曾被施与过的一种术法,那种只有雨霖铃中人才能习得的名为易容术的诡秘术法!
受刑之人并非雨霖铃的刺客!难怪,难怪他们最后要将女子的脸蒙上!
墨君顿时震怒,但他明白,此时这种怒意绝不能让旁人察觉。
大刀落下,鲜血飞溅,无人能阻止刑台上发生的一切。
而仿佛是一语成谶,这确实是一件无比残忍的事。
刑台下,早已见惯了血雨腥风的袁初带头起身,向着台上的沈长风拱手示意,似是宣告着云仙阁与沈家矛盾已解,冰释前嫌;台上沈长风急忙欠身回应,两人对视一眼,仿佛心照不宣。
有了袁初牵头,一众四海盟宗派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们本气恼袁初将那名刺客交给了沈玉清,但此番沈家当街斩了那名刺客,诚意已然给足,他们自然便不会再对沈家有所怨言,只是他们在云仙阁中莫名蒙受如此灾难,损失惨重,这种愤恨可不会如此轻易就能化解。如今罪魁祸首清风阁已除,雨霖铃刺客已斩,接下来矛头所指,便是监管不力的云仙阁副阁主袁初了,而这笔账,便等到大秋会时再算吧。
众人向沈长风拱手致意,随即拂袖而去。
看热闹的人群里,或笑,或叹,或无言,也随之渐渐散去。
“结束了。”
沈镇荣仿佛松了一口气般地拍手说道,随后他看向墨君,面上笑容可掬,“谭兄,此番我沈家拿出的诚意,可谓昭昭,之后回到荀门,还望谭兄能如实向荀兄禀告,替我们美言几句啊!毕竟先前我与荀兄有些误会,闹了点不愉快,在下可是一直心怀歉疚,只恨无路表明心意。”
“这是自然。”
墨君强压着怒火,面上同样回以笑意,只是这笑容无比冰冷,这笑容之下,亦暗藏着无比凛冽的杀意。
“此事、我一定、会、‘如实’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