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小两肩被抓的生疼，心中虽明白了几分，脸上那不满之色仍是表露无遗：“臭小子！很痛哎！”
墨君后知后觉地松开手，尔后一脸歉意地挠了挠头。
方才车内的紧张气氛，在此刻已是烟消云散。
苏小小揉了揉肩膀，双膝并拢，两手搭在腿上，正儿八经地转向墨君，认真地问道：“所以……本姑娘再问一次，你……真的是墨君？”
车座对面，一直一言不发的花月亦在此时看了过来。
墨君眼观鼻，鼻观心，双目发直，怔怔出神。
他忽然陷入了沉思。
自从逃出太安之后，墨君便借用着秦罗敷为其施展的易容术，遮人耳目躲藏至今。
只是这一路行来，这天下间，街头坊市中，百姓们口口相传、声声相诵的故事、传说，还依旧对大将军之名赞不绝口、对大将军之名崇拜异常。
好似在江湖里，与朝堂俨然是一番别样的天地。
那是一种铭刻于骨子里的故事，人们只会崇拜英雄，却并不怎么关心那英雄，究竟是王，还是寇。
他还记得，在商州之时，那里的百姓责备着禁军无力守护先皇周全，抱怨着新皇苛政又对他们剥削压榨；即便是在那通缉着逆臣的皇令之前，还有人叫嚷着想要看看大将军的长相。
在吕府时，吕不鸣显然已经看出了些端倪，却什么也没有说；吕玲珑满脸花痴地讲着孔大哥的故事时，墨君应付之余，还不忘向他吹嘘起自己，却也并未惹起后者的反感，反而聊的更是轻松愉悦。
到了颍州，荀门，那里的人显然更不在意什么叛臣的名字，更多的，是对自己的信任；即便是在那云仙阁中，人们津津乐道地谈起孔温之时，还会摇头感叹一声，道是这天下能压过天梁星一头的年轻一辈，也只有大将军了。
如今，就连天香府的弟子，也毫不介意地接纳了同为叛臣的叶闻柳、李慕君，甚至在听到大将军之名时，更多的是惊喜。
墨君在想，自己是否真的有必要这般躲着藏着。
他这一生，从无败绩。
可自从在京城尝到大败之后，行事忽然就变的瞻前顾后、畏手畏脚起来了，再也不似当初那般意气风发、那般自信自傲了。
如今，面对苏小小这般问道，墨君忽然感到心中某一块东西震动了起来。
他想到了另一层意思，自己是否真的还是墨君？
是否真的还是那个令人闻之丧胆、谈之称羡的大将军？
那曾是一个传说，但现在的自己，不是。
只是……
墨君想起了在扬州之时，曾为黎琮设下的鱼钩，那晚，他为了劝柳芊芊亲自说服大威德明王，曾道：“我不喜欢逃，更不愿当懦夫！”
那不过是一句激励之语，但那一声，却发自肺腑。
这是墨君素来的行事之道，弄险。
弄险，便会有波折，但有了波折
就会有趣。
此刻，身在扬州，好似故地重游，这月明星稀的夜晚，某种不可言说的感觉蓦然涌现。
他忽地握紧了双拳。
为了回报荀门的恩情，为了那暗流涌动的大秋会，为了即将面临的那件神秘的紫金匣子，为了替叶闻柳复仇，也为了取得天香府的信任……很多很多，还有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敌人，那皇位上的暴君、蛰伏着的天心宗……
“你……真的是墨君吗？”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当然是！
墨君猛地睁开双眼，就在他睁眼的一瞬，他的面容骤然发生了变化，那种覆盖在他脸上掩人耳目的把戏，须臾之间，烟消云散。
他面庞的棱角变得柔和，面如冠玉，眉似柳剑，丹凤双眸，鼻梁高挺，嘴唇薄红。
“我家公子，长得特别好看，而且人很好！”
“怎么个好法？”
“嗯……就是……我说不清啦！反正待我很好！”
“还有，我家公子他，只要一挥剑，这天下，绝对没有人会是他的对手！”
“什么紫微十四曜，哪比得上我家公子，他才是真正的传说！”
……
苏小小与花月的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令人耳朵听得起茧的稚嫩声音，她们的眼睛，也清晰地见证了一些事物。
那伪装褪去，好似某种东西，落下帷幕；
帷幕之后，却是一番更为耀眼的存在。
因为，那是一个传说。
有人惊呼起来。
马车外那小厮听得响动，心中一惊，暗想着莫不是那臭小子见色起意，对两位姑娘不利吧？于是他忙勒住缰绳，停了马车，一跃而下，冲着车门大喊道：“两位女侠？怎么了？有没有事需要在下帮忙？”
门内传来一声急促的回应：“没有！开你的车去！”
小厮低下眼眉，垂头丧气。
车内，苏小小双手捂着嘴巴，眼睛瞪的发直，结结巴巴道：“这、这是……易容术？”
墨君怔了怔，尔后转首一笑：“啊，已经不再需要了。”
“你、你真是墨君？”
墨君笑意不减：“要我说几次才行？”
苏小小嚎叫一声，那娇小的身躯一下子便扑了上来，只见她眉眼中满是激动的神色，双手摸着墨君的脸皮又拉又扯：“这、这是真人吧，我没看错吧？！”
花月的脸色也罕见地浮现出了表情，那苍白是脸庞顿时有了几分血色，神情虽是略显激动，但除此之外，并无别的举动。只是轻轻地转过头，看向一旁那早已没了声息的叶闻柳，眸中又开始有了银光跃动。
墨君抱起苏小小，将她丢在一旁，没好气道：“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
苏小小显然难以就此平复下来，两手拼命地摇摆，那长长的袖子肆意飞舞，显得十分滑稽。
“说正事！”墨君屈指向她脑门砸去。
苏小小吃痛之下，方才恢复了一丝理智，她抱着脑袋缩起身子，一脸委屈之色。随后轻咳一声，眼神沉了下来，歪着脖子，陷入了思虑之中。
良久后，苏小小开口道：“这事说来话长，也确实有些蹊跷。自从那晚京城之变后，本来不怎么关心外界之事的师尊突然开始派人四处打听起京城之事来。”
“不久之后，叶公子便带着慕君找上门来，恳求天香府收留她为弟子，师尊见慕君天赋出众，便欣然答应，并留下叶公子躲藏在府中。”
墨君听得一愣，尔后有些难以置信地哑然道：“叶闻柳他……原本是一名采花贼，我听说天香府向来与叶家堡不死不休，怎么……”
苏小小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是啊，这事我也想不通！当年叶闻柳那混账听闻天香府之名，毛病犯了，居然敢跑咱们府上来采花，但凭他的本事，哼！”
苏小小得意地哼了一声，面有不屑地嘲弄道：“虽说那小子乃是禄存星宿主，但论起武功，咱们哪一个师妹他都惹不起。他刚闯进来，便被我逮个正着，两下便收拾了。”
墨君撇了撇嘴，叶闻柳有几斤几两，他确实还是知道的。
“随后我将那小子带到师尊面前，听候发落。”苏小小顿了顿，尔后皱起眉头，狐疑道：“说来也是很怪，按以往来说，像这等擅闯仙府的蟊贼，乱棍打出都是轻的了，我那个擅长毒蛊的师妹会对他们做些什么，也不足为奇……只是师尊见到叶闻柳后，却是面有惊异，随后居然破天荒地没有惩罚那小子，而是将其留在了府中养伤。”
墨君的嘴角一阵抽动，惊道：“难不成因为他是禄存星？”
“谁知道呢。”苏小小摊手无奈道，随后偷偷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花月，叹道：“后来不知怎的，月月居然看上那小子了。”
花月在那时一颤，将头埋了下去。
“咱们姐们哪能容忍这等事，本来就看叶家堡不顺眼，这下子，更是发誓要灭了叶家堡，但是师尊她不知为何总是护着那小子，咱们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师尊只是说……”
“叶闻柳，很有趣，我想要观察一番。”
墨君张了张嘴，本想问一句什么意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显然苏小小也不会懂。于是他低头沉思起来。
苏小小哀叹一声，双手撑着座位，踢起了两条小腿：“反正就这样，叶闻柳那臭小子就跟咱们搭上关系了，所以此番出了事，才想要来咱们这躲着吧。”
“那他倒是挺信任你们的，不是么？”墨君笑道。
苏小小歪了歪嘴，不答。
“那小子来了没多久后，师尊她仔细地询问了京中发生的事，接着便突然消失不见了。”
“消失不见了？”墨君一惊。
苏小小一脸哀色：“对啊，一句话都没留下，突然就不见人影了。咱们几个姐妹无法，只得前去云仙阁，报上了天香府的名号，想藉此寻找师尊，顺便在这江湖之中游玩一番，毕竟终日闷在府中，还是有些无聊的。”
墨君不禁为之咋舌，想不到天香府参与进大秋会之中，居然是为了这等简单的理由。
苏小小歪头看向墨君，眯起眼睛：“本姑娘知道的就这么多了，臭小……大将军，至于叶闻柳的事……”
她冲对面的花月努了努嘴，表现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墨君意会，随即将目光落在了花月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