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本座……最后的请求!”
这句话似在空中回荡,似在两人的耳边震响,铿锵有力。
荀无意一只胳膊强撑着半立起身子,神情肃穆,极为郑重地说出了这句话,但语气之中几乎听不出半分恳求的意思,这道威严无比的声音传入耳中,仿佛仅仅是在下着一道不容辩驳的命令。
苏小小黯然地低垂着螓首,紧咬嘴唇,不知该作何语言。因为这句话在她听起来,完全像是长辈在交代后事一般,莫名地让人感到一阵揪心。
说起来,她与荀无意不过见了两面,说了几句话,算上这次,也仅仅是第三面而已,却万万想不到这第三面便已是生离死别。
苏小小对荀无意并无太多感情,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人看上去不错,像是个热情的好人,剩下的,更多的则是陌生感了。
即便如此,苏小小还是感到极为伤心,因为在她看来,荀无意应是个宽厚的长辈。
苏小小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记忆之中,自己便是个被师尊捡回天香府的孤儿。而师尊给予她的更像是严肃的教导,而非别的东西。
因而苏小小心底里或许在寻求着这种事物,也因此认为,一位宽厚仁爱的长辈,不应像这般悲惨的死去。
况且……
她忽然感到怀中一抹冰凉的触感,那是不久前荀无意亲手交给她的一枚玉?,并嘱咐她亲手交到荀门那个叫魏定山的人手中。
这该是种怎样的信任?难不成只因为自己是个可爱的少女?
因为自己是个可爱的少女,所以才会想着将那个什么荀玉展介绍给自己?
或者,是因为天香府乃是天下人人公认的世外桃源?
苏小小这般自恋地想着,也说不清这是种怎样的情绪,但这给人的感觉,并不太坏,至少能说明眼前这位垂死之人的心眼并非污浊不清。
而墨君,则静静地立在一旁,盯着荀无意沉默良久。他的表情却让人猜不透悲喜、看不穿心情,他只是轻轻地笑着调侃:“为何荀掌门生路不走,却偏偏这么急着交代后事啊?”
荀无意咳出一口血,并不理会白衣小子这等轻言,而是感怀道:“人至五十,我已知天命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为方才能大有可为。如今回头想想,当年的追名逐利,是何等的可笑,那些所谓荣辱摆在眼前,任凭世人如何吹嘘赞颂,也不过虚名浮云耳,死后,皆是一?g黄土。”
“只是,何故得道……在黄昏?追悔莫及罢了。”
荀无意喃喃地念着,随后他剧烈地咳了起来,挣扎片刻,终于坐直了身子,双手摆正置于膝盖上,浑身因为虚脱乏力而开始颤抖不已,但他依旧强自坚持着,以明自己的决意。
接着荀无意仰起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眼角依稀可见两行清泪缓缓淌下。
那一瞬,他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墨君见状,再也笑不出来了。
荀无意悠悠开口道:“七年前,孟子度找到荀门,称有大事相商,无琊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而我……一时鬼迷心窍,背着无琊大哥去见了孟子度一面。”
“而孟子度与我说,四海盟已然壮大,此时已不能再行逍遥堂那迂腐陈旧的一套,四海盛世近在眼前,绝对不能在拘泥于什么清心寡欲,白白坐失良机。”
“那时的荀门刚从寒门里脱颖而出,虽在江湖之中闯下不小的声名,但终还是难摆的上台面。因此,我站到了孟子度那一边。因为我知道,这是个最好的机会,孟子度是个聪明人,他看准了我荀门亟待崛起,需要这个机会;同时荀门对逍遥堂的感情也并非其余宗门那般深厚,是最好拉拢的对象。”
说罢,荀无意顿了顿,自嘲道:“现在看来,他依然是个聪明人,而我……就是个彻头彻底的蠢货。”
情绪激动之下,荀无意喉咙一动,张嘴喷出一大滩鲜血,表情痛苦万分,脸色惨白如纸。
“荀掌门!”墨君再也忍耐不住,急忙出声欲制止他再说下去,但又一瞥见荀无意决然睁开的双眼,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下去。
荀无意大口地呼吸着,断断续续说道:“孟子度一直有一个计划,便是建立一座天下第一阁,那座阁,上通北地、西凉,下连江南、江东,把握住整个中原的命脉,天下万事,无所不能……其中的利益,更是远非他可以想象。”
“曾经的他,做不到,但如今有了四海盟作为基底,这个梦便不再遥远,便已是近在咫尺了。”
“但在那时,逍遥堂的堂主孔子休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孟子度的想法,他认为这等污浊之物,只会让人心蒙尘,那绝非真正的江湖……两人也因此闹翻了。”
“只是逍遥堂的威名太过耀眼,孟子度对其根本无法撼动,于是,他想到了那个威名可比逍遥堂的宗门,天心宗。”
荀无意说到这时,声音越来越微弱,每一句话,都要停顿良久,其中还夹杂着急促紊乱的呼吸声。
“天心宗自成一派,表面上与四海盟毫不相关,但私底下唯有少数几人知道,天心宗宗主柳万里与孔子休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两人之间,更像是志不同,道合。”
“孟子度将此事告诉我后,我还颇为震惊,毕竟当时的天心宗在世人的眼里,就如卧榻猛虎,蛰伏于世,令人无比恐慌。我等四海盟中人虽谈羡那太极之姿,但对天心宗,皆是唯恐避之不及。”
“而孟子度,想要除去逍遥堂,自领盟主之位,创立他心中的天下第一阁,率领四海盟在整个天下扬名立万,以成就他的野心。为此,逍遥堂不得不灭,但天心宗在侧,又是那般令他不安。”
“与此同时,孟子度还告诉了我一件事,他曾亲眼见柳万里赠予了孔子休一个紫金檀木匣子,极为精美庄重,但却不知里面是何物。于是孟子度上前询问,得到的答复却是……孔子休笑言,里面装的是他的梦。”
说到这时,荀无意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逐渐变得迷离,随后惨笑一声:“世人皆知逍遥堂清心寡欲,若说到梦,想必也只剩下了令天下武者无不做过的梦,那个太极梦……当今世上,也仅有柳万里能帮他做到了。”
“起初我还对除去逍遥堂一事犹豫不决,毕竟逍遥堂在世人心中的地位如何,根本不必细说,这一点,就连我也不例外。但是……”
荀无意的笑容变得无比悲怆:“想不到我自己也做了一回平生最痛恨的宵小之徒。”
此刻,墨君不知该以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位行将就木之人。
他早已猜到了逍遥堂乃是荀无意与孟子度联手摧毁的,这种事情,就好比他最常听的说书中那些正道光明磊落的侠客,为一些阴险歹毒的败类所暗算,那是何等令人痛恨不齿的事情。
每当听到这种桥段,听众无不愤激昂,恨不得将那恶徒除之而后快。
墨君虽心性淡然,这等话本故事不过消遣,一笑便可置之,但身临其境下,也难免会被情绪感染,徒生恨意实属正常。
但此刻眼前这人,却是这般令人感到复杂,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所知道的,不过一件事而已。
人之将死。
荀无意垂下头,目光呆滞,颤颤巍巍地将手掌张开,双手相互摩挲着,似是在抹去他此刻满手沾染的鲜血,随后语气变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忏悔一般:“孟子度告诉我,若那紫金匣子之中真藏着太极的秘密,一旦孔子休登临太极之境,我们将再无可乘之机,因此,再不能犹豫了。”
“事成之后,我与他二人寻得那紫金匣子,便可分享其中之物。”
“尔后,云仙阁将立,清风阁与荀门,将会获取其中最大的利益,届时我们将成为整个中原最耀眼的宗门。”
“多么可笑、冠冕堂皇的虚言大话啊……却又是那么地动人……”荀无意以泪刮目:“于是,我与他联手暗算了孔子休,随后再带人放火毁掉了整个逍遥堂,将堂中所有长辈弟子等杀了个一干二净……再放出流言,将此事推卸到天心宗头上,因为孟子度知道,逍遥堂覆灭足以点燃四海盟中人心里的怒火,若是柳万里要为孔子休复仇,届时他要面对的将会是整个不明真相的四海盟,即便是他天心宗,也定然吃不消!”
“我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荀门,但那不过是一个为了掩盖我心中那愚蠢野心的借口罢了!”
堂堂七尺男儿,此时已然泣不成声,血泪相融,满满的是无尽的悔恨。
而荀无意,也如在交待自己的罪行一般,继续吐露着憋在心中足足七年的心声:“逍遥堂出事后,无琊大哥立马便明白了什么,但这件事是我做的,他即便再怎能愤怒,也不可能将我供出去,累及整个荀门。”
“但无琊大哥跟我说,行此等不义之事,今后定遭天谴!天道轮回,没人逃得过这种劫难,荀门定将因我受累!”
“我本就心怀惶恐,闻言更是彻夜不安,因此,我下定了一个决心。”
说到这时,荀无意的脸上忽然扬起了一抹和煦的微笑:“同样是在那时,门内刚好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玉展因喜爱文道,欲走仕途,被无琊大哥痛斥,并罚于中庭长跪……这两个人,谁都劝不动。”
“再因我的事,无琊大哥自此好似患了一场大病,整个人因此憔悴了不少。”
“于是,我将这个决定告诉了他。”
“将荀门交给我,我犯下的罪孽,由我自己去承担,将来无论发生了何事,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护得荀门周全……若是天道真有因果轮回、循环报应,我也定会一人去受,绝不累及荀门。”
“而无琊大哥,便去做他想做的事。”
“那天,无琊大哥在书房里沉默了很久……直到他站起身时,我跟了出去,我站在廊外望着中庭里玉展和无双的笑颜,那时我才终于彻底明白……我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因此,我发了一个誓。”
此时的荀无意,脸上仿佛已经褪去了江湖人的恩怨情仇,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副长辈宽仁的面容与善意,恍惚之中,他那苍白的面色上,好似浮起了温润的红色。
“玉展和无双……那两孩子比玉宁争气多了,我常常在想,他们要是我的孩子那便好了。玉宁那臭小子,还想着娶无双过门,哈哈……连我这个当爹的都看不过眼,哪会同意这门亲事!”
提到荀玉宁时,荀无意便开始放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泪水再度夺眶而出:“无琊大哥入了朝堂,但他常言,那不是玉展应该待的地方,因此不愿让玉展入仕……而我亦知,这片江湖,亦不是玉展能待的地方,倒不如让他一展所长,指不定还另有别天。但人老了……就会变得迂腐,无人能指责无琊大哥作为一名父亲的心意,但同样,这也是我作为长辈的心意。”
荀无意闭上了眼睛,喟然长叹:“劫,还是来了,我也要死了,七年……这个数字多么合事宜,造了孽,便理应偿还,我没有什么可怨的。”
“只是可惜……”
他眼角的皱纹仿佛在跃动,两边嘴角扬起来,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极为复杂的笑容,那笑中饱含万千,像是对余生的释怀,却又遗留着无尽的悔恨;
像是道不尽的诉说,语中却又深藏着别意;
像是参不透、看不穿的天意,这天意却又在冥冥之中,落下宿命。
不见悲悯,唯有千帆过尽的沉寂。
不知此生有意,还是无意。
“我看不到一切的终点了……”
那笑容定格,如同挥毫泼墨洒落在宣纸上的画,盎然生动
其后,墨残不揭,化风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