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最后的晚餐
天空中低沉的黑云,似乎已经压到了城楼的飞檐边上。城楼里,北宫玉站在女墙后面,双眉紧锁,焦急的望着城外的大道,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没过多久,三名骑士的身影,出现在了北宫玉的视野当中。北宫玉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喝令道:“准备开门!”
这三人是北宫玉派往榆中的信使。允吾陷落的消息,早已经传到了勇士。毕竟,勇士与榆中之间,仅有三四十里的距离,消息传递极快。成公英得到消息之后,还不到半天,北宫玉便也听到了允吾陷落的传言。
一听到允吾陷落的消息,北宫玉差点就没立刻就点起兵马,发兵允吾。对于羌胡联军而言,丢了允吾,就意味这他们退回湟中、河曲的道路被人给硬生生的切断了,这可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岂能不急!
但是,北宫玉又没法确定,他听到的传言就一定是真的,万一是傅燮派人散布的谣言怎么办?一旦自己从勇士退兵,说不定傅燮就会乘机夺占勇士,将冀县的羌胡联军主力,死死的困在汉阳境内。
虽然跟王国有些貌合神离,但北宫玉知道,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可不是窝里反的时候。何况,月氏胡诸部还有一半人马跟在王国身边呢,坑了王国事小,若是连同族的月氏胡也一并坑了,那他可就要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了。
于是北宫玉便先往榆中派出了信使,想弄清楚事情的真实情况之后,再做决定。
不多时,信使气喘吁吁的出现在了北宫玉面前,禀报道:“大人,我等已经从成公将军处得到证实,允吾的确已经落在了汉军的手中。”
“允吾怎么丢的?难道是董卓悄悄出兵了?”北宫玉问道。
“据说是盖勋策反了句就部的滇吾大人……”
“滇吾?”北宫玉听了,大为惊愕,当初起事,滇吾可是全力支持他的呀!若不是有滇吾的支持和谦让,他北宫玉也未必能坐上联军统帅的位置。之后转战各地,滇吾不仅在打仗时没有半点私心,立场上也一直坚定的站在联军这一边,从没有像其他部族的首领那样动摇过。这样一个人,怎么反倒率先投汉了?
北宫玉突然害怕了起来。
若是投汉的是其他首领,北宫玉绝不会放在心上。问题是,北宫玉知道,滇吾是羌人头领当中,为数不多有眼光而且重情义的人,这样一个人,居然做出了背叛族人的举动,那就只有一种解释——眼前的局势,已经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恶化到连滇吾也不得不舍弃其他部族,先保全自身的地步了。
北宫玉虽然善于打仗,但是对于大局,却缺乏足够的判断能力。在他眼里,联军攻占了汉阳郡,甚至一度攻入了三辅地区,正是气势最盛的时候,好端端的怎么可能出现危局?
这些事情,北宫玉已经想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了,他最关心的是,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
“成公将军还说什么了没有?他有没有准备发兵夺还允吾的打算?”
“成公将军说,他已经派人飞骑向王国大人禀告此事了。至于夺还允吾的事情,成公将军没有提起过,但是属下听人说,句就部的骑兵已经出现在了大河以西。”
黄河在河关至枝阳这一段,流向陡然转北,如同在金城郡的东部竖着切了一刀一般。这一刀,正好把金城、榆中二县,与允吾以及允吾以西的湟中地区,给隔离开来了。想要从榆中发兵攻打允吾,必须要过黄河才行。而句就部的骑兵出现在黄河的西岸,则代表着允吾早就有了防备。一旦叛军想要过河的话,就得冒着被句就部的骑兵半渡而击的风险。以成公英手中的兵力,即便再加上北宫玉所部,也不足以强行渡河。
北宫玉挥了挥手,示意信使下去,然后颇有些颓然的靠在了女墙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难道我们真要就此葬身异乡了吗?”北宫玉暗自问道,此时,他不由得想起了李文侯,这个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形同手足的兄弟,已经死在了冀县。其实,岂止李文侯,自他起兵叛汉以来,义从胡中的兄弟,难道就死得少了?每念及此,北宫玉都会在内心深处,泛起一丝丝的悔意来。
当初,自己只图一时的快意,杀了泠征,出了一口在胸中积郁已久的闷气。甚至,在诸羌部族首领的推戴下,当上了联军的盟主后,自己的野心也进一步膨胀起来。当年的滇零可以自称天子,自己又为何不能趁此机会,成就一番大业?
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权力的王座,从来都是建立在白骨堆上的。起事之后,恶战连连,不仅自己部下的义从胡伤亡不小,如今,就连自己好兄弟的性命,都被搭了进去。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为了图一个快意恩仇,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大业”,值得吗?
想到这里,北宫玉忍不住自嘲的一笑——成王败寇罢了,自己如今自怨自艾,不过是因为没能成功罢了,若是真干成了大事,别说是亲如兄弟的朋友,就算是亲兄弟,死也就死了,又什么舍不得的?
“哼,我怕什么,虽然我是带头起兵的人,可如今联军的统帅,却是王国,汉廷固然必欲得我而后快,但又岂会放过他王国?天塌下来,也是他王国先顶着,我愁什么?”北宫玉自我安慰着,一想起王国此刻很可能正在为此事而头疼,北宫玉心中偷乐:“我倒要看看,你王国要怎么应对?”
王国的应对策略很简单,他收拢了部队,搬空了汉阳的府库,然后一声不坑的撤回了勇士。
面对王国的举措,北宫玉很是错愕了半天——好不容易到手的汉阳,就这么放弃了?而且,这可不仅仅是什么前功尽弃,白白费力的问题。汉阳乃是凉州的中枢,占住了汉阳,不仅可以隔断陇西武都与安定北地之间的连系,还可以威胁到三辅,使汉军不得不分兵前去防御。而一旦丢了汉阳,凉州的汉军各部就可以集结起来,全力进攻金城。这其中的差距,就算王国不清楚,难道韩约也不清楚?
不过,当北宫玉跟月氏胡诸部首领接触过之后,他终于明白王国的“苦衷”了。后路被断,羌胡诸部都有些人心惶惶,不想再打下去了,一心只想赶紧回家,保护自己的部民和牲畜。在这种情形之下,无论汉阳的战略地位有多么重要,都已经无足轻重了——队伍都要散了,还谈什么战略?
就在北宫玉跟月氏胡诸部首领接触的时候,得到报告的王国,冷笑一声,转而问身边的韩约:“文约,月氏诸部那边,你谈的怎么样了?”
“大帅,月氏部的王承恩、李进忠两位大人,都表示愿意支持我们。”韩约答道。
“就两个人?”王国眉头一皱,显然觉得不满意。
“大帅,事关机密,慎重为要。若是知道的人太多,反倒容易泄漏消息。王、李二位大人,在部众素有威信,有他们出面支持,其他的首领也就不敢反对了。”韩约解释道。
“如此便好,只等盖勋那边有了消息,我们就动手。”王国的神情显得有些狰狞,韩约在一旁见了,却是微微一笑。
之前,王国采纳了韩约的建议,决心跟汉廷和谈之后,摆在他面前的首要问题就是——跟谁去谈?
对此,韩约的建议是,跟张温谈。如今,张温才是凉州汉军的最高统帅,持节督战,有处置凉州军政事务的全权。任何谈判,最终都绕不开张温,要由张温来拍板决定。既然如此,何不从一开始,就直接找上张温?
当然张温远在临泾,又与王国等人不熟,想要直接找上门去,似乎也不太现实,还是得找个中间人才行。
那中间人又该找谁呢?自然是盖勋。为何?盖勋为人宽仁而有信义。在凉州的官员当中,盖勋算是少有的对羌人没有偏见的人,非但如此,他还曾多次在羌人部落遭受雪灾的时候,拿出自家的存粮来接济那些受灾的羌人。正因为此,盖勋才会在羌人当中有那么高的威望,也才能让滇吾倾心敬服。
除此之外,盖勋身边,还有一个滇吾呢。虽然当了“叛徒”,可是滇吾毕竟是羌人,而且深明大义的那种。只要其他的羌胡部族想要归顺朝廷,滇吾肯定会极力促成此事的。
王国听韩约这么一说,也觉得十分在理,当即便派心腹赶往允吾,先与盖勋接头商谈。
不出韩约所料,当句就部的侦骑将王国的信使带到允吾后,一听对方的来意,盖勋果然就重视起这件事来。
盖勋可不会为了自己的功成名就,而巴不得凉州的战事拖得越久越好。在他看来,能早日平息战乱,还凉州百姓一个太平,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如今,叛军既然有和谈之意,在盖勋看来,这就是一个不错的开始。至于要不要杀北宫玉,盖勋对此倒并不是很在意。一来,在盖勋看来,到底如何处置叛军的首领,这需要服从朝廷的决断,他一个汉阳长史,并无权力置喙;二来,王国身为叛军首领,一身的罪责一点都不比北宫玉轻多少,若真要交“投名状”的话,恐怕连王国自己的脑袋也脱不掉。现在王国主动提出拿北宫玉的人头来表示诚意,这显然是叛军内部的倾轧,盖勋可犯不上自己搀和进去。
当然,盖勋有了这种想法,就难免和王国有些谈不拢了,王国提出的许多条件,盖勋都觉得以自己的职权,很难做主答应下来,而盖勋又是个极重信诺之人,自然不肯虚词敷衍对方。最终,盖勋只答应,会派人将王国的意思,转告给傅燮以及张温,并极力促成此次和谈。
得到盖勋的答复后,王国先是有些犹疑——盖勋给出的承诺,内容未免有些太少,而份量未免有些太轻,和谈到底能不能成,还充满了不确定,万一张温拒绝,或是提出更严苛的条件该怎么办?
韩约立刻劝慰说,张温此人,并不懂得用兵,却又想借此机会,收取平定凉州羌乱的功劳,因此,对于张温而言,能够早点结束战事,让他稳稳妥妥的班师还朝,才是上上之策。所以,张温一定不会拒绝这次和谈的。
至于盖勋,原本也就没指望他能答应什么,只要他肯帮联军传话,居中调停,就已经足够了。
打消了疑虑之后,王国终于下定决心,要对北宫玉动手了!
以议事为名,王国在自己的大营当中,摆下了宴席,邀请各部头领,前来聚会。
诸部头领来齐之后,王国却不说要议什么事情,只是持觞频频劝酒。如今联军的前途一片黯淡,诸部头领本就各怀心事,再被王国这么一劝,纷纷开怀畅饮,大有借酒消愁之势。
然而,有道是借酒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肠之后,在场之人不但没能放下心中的忧愁,情绪反倒更加低落了。
突然间,喝得微醺的北宫玉,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长叹道:“大好头颅,不知当为何人取之!”
北宫玉所说的,本来只是一句无心的醉话,可是,坐在他身边的月氏胡大人王承恩、李进忠二人,却登时紧张得变了脸色。
王国见状,哈哈一笑,道:“诸位何故愁容满面,莫非是嫌我这里的酒不好喝吗?”
众人闻言,勉强笑了一笑,一人起身道:“大帅,儿郎们思家心切,还请大帅早做决断。”
旁边的人也纷纷附和,更有人一拍胸脯,道:“大帅,只要有你一句话,我原作先锋,前去夺还允吾。”
王国笑着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这才说道:“盖勋虽然夺了允吾,可是他能够依靠的,不过是句就部的八千人马而已。我军虽然在攻打汉阳的时候,伤亡颇为惨重,但依然有三万精锐之士,真要强夺允吾的话,又怎么会打不下来?问题是,时不我待啊!如今傅燮就在我们身后,虎视眈眈的等待机会,一旦我们去攻打允吾,他肯定会紧跟上来。到时候,允吾城还没打下来,我们反倒先被傅燮给抄了后路,那才叫一败涂地,想翻身都没有可能了。”
“大帅,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吧?出来征战了大半年了,儿郎们可都想家了啊!”有人问道。
“当然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王国笑道:“依我之见,不如与汉廷和谈,大家两边各自罢兵,你们认为如何?”
帐中登时嗡的一声,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过了片刻,有人问道:“大帅,和谈倒也不是不行,就怕汉廷不肯答应啊!”
“对,对,汉廷如今占着上风,汉军的将领又一个个如狼似虎,都想拿我们的脑袋去换军功,他们怎会答应和谈呢!”
“诸位有所不知。如今凉州汉军的主帅,是车骑将军张温。张车骑乃是仁德君子,绝不会将我辈赶尽杀绝。”王国抚慰道。
“既然如此,那大帅何不早日派人与张车骑接洽,商讨谈和之事?”
王国当然不会说,自己早就派人去过接洽了。他瞥了一眼北宫玉,轻轻的咳嗽了一声,道:“想要谈和,就得向张车骑表示我们的诚意,否则,张车骑又怎么知道,我们是真心想要和谈呢?”
“这个就由大帅做主,张车骑要多少金银、马匹、牛羊,尽管说,只要我们各部能凑得出来,就一定双手奉上!”
“欸!张车骑乃是清廉之人,岂会贪图我们的财货?”王国连连摇头。
“那到底该怎么向张车骑表示诚意?”
“此事不难,只需献上在座某个人的脑袋,就一定能让张车骑感受到我们的诚意。”王国阴恻恻的说道。
众人闻言,全场轰然,北宫玉当时就变了脸色,手中的杯盏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北宫大人。”王国笑眯眯的说道:“昔日,是北宫大人奋勇当先,首倡义举,诛杀了泠征这个狗贼,为我羌胡诸部出了一口恶气,这份功劳,我等一直感念在心。如今,羌胡诸部几万人的生死存亡,都系于北宫大人一身,北宫大人应该不会推拒吧?”
“王国大人,你说笑了……”北宫玉说着,起身就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与此同时,王承恩与李进忠也站起身来,立在了北宫玉的身旁。就在众人以为王、李二人是站在北宫玉的一边,其余的月氏胡头领也准备过去时,北宫玉被颓然的长叹一声,道:“想不到,就连你们二位,也要取我的性命。罢罢罢,我这颗头颅,就送与你们二人吧,总好过便宜了外人!”
众人细细一看,却见王承恩与李进忠,一人挟住了北宫玉的一条胳膊,手中攥着一柄短刀,抵在北宫玉的肋下。
“北宫大人,得罪了,我们也是为了湟中族人着想,不得已而为之。”王承恩沉声说道。
“北宫大人的恩德,我们定会铭记在心。”王国假惺惺的说了一句,随即便厉声喝道:“来呀,将北宫玉给我推出去斩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