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三章刘宏病愈
段珪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三公的职权再怎么被削弱过,他们毕竟仍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领文武百官的国之宰辅,在名义上,他们依然拥有总领政务,处置机要的权力。眼下,皇帝昏迷不醒,不能理事,没有了皇帝的支持和庇护,他们这些常侍、黄门的权势,顿时下降到了极点。而三公一旦联合尚书令,就等于是把分散了的相权,又给重新整合了起来,到那时,自己这些人,可真是岌岌可危了!
而且,三公的职权虽然一再被虚化、削减,但是,他们依然拥有弹劾任何一名官员的权力,只是相对汉初的丞相来说,他们只有弹劾权,没有拘捕、治罪的权力罢了。而仅仅是这一项弹劾权,真要认真行使起来,也足够让人头疼了,今天在场的有太尉杨赐,看到他,你们难道就想不起一个人来吗?对了,那就是他爹杨秉啊!
先朝的时候(汉桓帝时期),杨秉担任太尉,到任后,他立刻使用手中的弹劾权,参奏中官子弟以及阿附中官的官员,最后,包括匈奴中郎将燕瑗、青州刺史羊亮、辽东太守孙渲在内的五十多位官员,全部被治罪——或是处死,或是免职,一时间,天下肃然。
之后,杨秉更是上疏参劾中常侍侯览的弟弟,益州刺史侯参,有了先例在前,侯参一听到杨秉弹劾他,吓得立刻自杀了,而侯览也因此被罢去了官职,另一名中常侍具瑗,则因此被削减了封地。
所以说,朝廷的三公们,虽然平时看上去好像是有名无实,只是个摆设,但是,那不过是因为三公的任期短,更迭频繁,而皇帝更为倚重内朝官(尚书、常侍等),所以就任三公者,大多也不愿意或者没法办认真做事而已。如果仅凭表象,就觉得三公可以随意冒犯乃至欺凌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段珪轻咳一声,道:“我等绝无轻视、冒犯诸位相公之意。只是眼下天子昏迷不醒,生死未卜,我等如婴孩失父母,彷徨无措,唯有一心祈祷上天,希冀天子能够早日康复而已,实在不忍谈论天子万一遭遇不幸后的种种举措,还请诸位相公担待一二。”
段珪这段话,既向杨赐等人道了歉,但是又死死的咬住“不谈论天子身后之事的安排”这一条,来阻碍刘照成为监国。他所说的这一番话,有情有理,反倒让杨赐等人,不好再多提天子万一身故的种种安排了。
何皇后见状,也立刻转移了话题:“诸位相公所言,虽是老成谋国之论,但是天子洪福,必得上天护佑,终能安然无恙。所以,天子身后之事该如何安排,今天就别讨论了。不过,我有一事,还要烦请三位相公参详。”
“皇后请说,臣等恭听。”杨赐拱手道。
“天子的一身安危,关系到天下的稳固,别的不说,如今满朝的文武官员,大多也不知道天子的近况,所以免不了诸般猜测,最后闹得谣言四起可就不好了。所以,依我之见,如不由三位相公轮流宿值猗兰殿,一则是可以将内情外达,安抚人心;二则是借三位相公的德望,驱除邪祟,镇压病秽,好让天子早日康复;再说了,天有不测风云,有些事情,虽不忍言,但是为国家、朝廷的安稳记,还是不得不做准备。弘农王年幼,不堪重负,还是由三位相公,留在天子身边,以备不虞之变吧。”
听了何皇后的话,蹇硕与段珪,都是脸色大变,有一个何皇后已经够让他们头疼了,再加上三位相公宿值,他们还哪来的机会做手脚?就算蹇硕可以横下心来扣押何皇后,但是扣押朝廷三公,那绝对会引发天下士人的愤怒和反弹。再说了,何皇后,他们可以假传遗诏,以鸩杀王美人之罪,废去其皇后的身份,然后杀掉,但是,朝廷的三公,是他们可以随便捏造个罪名,就能杀掉的么?如果他们真的动手了,恐怕立刻会引起海内鼎沸,天下动荡,加上他们拥立董侯本就不得人心,到时候弘农王只需振臂一呼,只怕天下之人,都要纷纷响应,起兵清君侧了!
如果不能做手脚,假传遗诏让董侯继位的话,一旦刘宏驾崩,那继位的必然是弘农王,到时候,他们照样是大难临头!如此一来,眼下最希望刘宏痊愈的,反倒是他们这些内侍了!
然而此时的局面,已经不容他们这些内侍多说什么了,何皇后与杨赐等人,丝毫不征求他们的意见——事实上也的确不用征求,就把三公宿值猗兰殿的事情,给定了下来。
接下来,何皇后还做出了一些其他的安排:让张氏代替史道人,带领着几名侍医,照看刘宏的病情,而史道人,则要干回他的本行——在猗兰殿前设坛场,为刘宏祈福。
与此同时,刘照自己也没闲着,等身体稍微恢复之后,他立刻动身前往洛阳南郊的宗庙,拜祭高祖庙与世祖庙,为父亲刘宏祈福。
严格来说,刘照以皇子、诸侯王的身份,拜祭宗庙,这并不合规制,但是如今刘照打着为刘宏祈福的名义,去拜祭祖宗,请求祖宗庇佑,这让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刘照这么做,首先是为了避嫌。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流言更可怕的东西了,如果这会刘照什么都不做,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就会编造流言,说“天子病危期间,弘农王面有喜色”,或者“弘农王四处联络大臣,为继位登基做准备”等等,那可真要百口莫辩了;如果刘照私自设坛为刘宏祈福的话,恐怕又有人会编排,说“弘农王私设坛场,名为祈福,实为诅咒”,这可就更是说不清道不明了。所以,最为妥当的,还是去宗庙祭祀祈福,场合威严隆重,又有大臣在场陪同,虽然有逾制之嫌,但是绝对可以杜绝那些对他更加不利的流言。
除此之外,刘照的另一层意思么,则是“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自己的父亲刘宏随时都有驾崩的可能,虽然自己的母亲何皇后已经与杨赐、吕强等人一起,牢牢掌握住了猗兰殿的局势,但是也不能排除蹇硕等人铤而走险的可能。如果自己也呆在皇宫之中,那肯定要被蹇硕、董重来个一锅端,但是如今自己身在洛阳城外,即便城中有变,自己也有足够的时间脱离险境,然后在外地组织兵马勤王、靖难。
不过,拜祭宗庙也确实是一件苦差事,特别是刘照此行,还不是拜一下就走人,他要留在宗庙里,持续的为刘宏祈福,直到刘宏痊愈或者驾崩的那一天为止。
在整个祭祀的过程当中,刘照都要穿着整洁的礼服,规规矩矩的按照礼制,向祖宗的牌位行礼、祈福,在此期间,他还必须每天都保持斋戒、独处——每天辛辛苦苦的拜祭祖宗也就罢了,完事还要一个人呆在屋子里静坐,而且必须态度恭敬,不苟言笑,就算是书呆出身的刘照,几天过后,也已经有点吃不消了。
怪不得时人将位列九卿之首,掌管祭祀的太常,视为苦差了。时人谚云:“生世不谐,作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太常因为经常要主持各种大小祭祀,所以不得不经常斋戒——除了不能饮酒、吃荤之外,房事也是要避免的,所以做太常的妻子,就免不得要闺中寂寞了。
好在,东汉时期的九卿,和三公一样,大部分职务的任期,都很短暂,多则两三年,少则不到一年,就会发生变动,特别是太常、太仆这样地位尊崇,经常作为候补三公的官职,更是变动很快,比如袁隗、杨赐,都是以太常之职,登三公之位的,他们担任太常的时间,都不到一年。
刘照咬牙坚持着,好在汉代的“荤”,指的是葱蒜一类带有刺激性气味的蔬菜,而不是肉食,否则再加上了一条吃素的话,可真要把偏好肉食的刘照给愁死了。每天一个人静坐的时候,他就乘机在脑海里,把记忆中的各种知识,一一梳理一遍,或者是理清思路,好好谋划一下未来,有了这些“消遣”,他总算没有被闷死在空旷的屋子里。
刘照祈福的第五天,洛阳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刘宏的痘疮已经结疤,发热也在逐渐减轻,人也恢复了一点神智,知道口渴,能自己要水喝了。
听到这个消息,刘照欣喜之余,又有一种莫名的滋味萦绕在心头。天下至尊的位置,曾经一度离他离得那么近,要说他不动心,那是假的,只是反复权衡利弊之后,他觉得如果自己的父亲刘宏现在就去世的话,自己所要面对的局面,比起原本的历史,似乎更加复杂、危险,所以一心盼望着父亲能够痊愈、康复。然而,危机过后,他又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真能提前接掌这个天下,或许,他就可以避免大汉遭受更多的损失,就可以……
想到这里,刘照使劲摇了摇脑袋,把那些不切实际的的想法抛诸脑后。构想永远比现实更完美,但是计划却永远也跟不上变化。与其去幻想那么多的“如果”,还不如好好抓住现实。
虽然刘宏已经脱离了危险,但是刘照觉得自己反倒不用那么早的结束祈福回洛阳,在刘宏完全清醒、康复之前,自己还是再咬咬牙,继续祈福,也好给人们留下个“全始全终”“至心朝礼”印象。
西园猗兰殿,刘宏艰难的睁开了双眼,亮光刺入双目,让他的脑内又是一阵的疼痛,因此,他不得不又暂且闭上了双眼。
这时,他的耳边传来一声软糯的呼唤,一双温软的手,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抚摸了一下,那个软糯的声音又说了几句什么话,紧接着,一块冰凉湿润的佩巾,便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一股冰凉渗入了刘宏的脑门,他的神智登时清醒了许多,只是眼皮依然感觉很重。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一股熟悉的香气,登时萦绕在他的鼻腔之中。是何美人吧?他的脑海之中,立刻浮现出了一个清丽的身影,然而,很快,一张妩媚之中带着刚毅,眉眼之间既流露着风情,又暗暗蕴含着一股威势的俏脸,就清晰的浮现在了刘宏的眼前。
哦,对了,她如今已经是皇后啦,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温婉依人的美人了,刘宏内心苦笑一声。他努力张开嘴,想要呼唤何皇后的名字,但是喉间干涩的他,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不过,那双温软的手随即便将他从床上轻轻的扶了起来,让他靠在怀里,紧接着,他嘴唇碰触了一个冰凉温润的器物,然后,一股甘甜的液体,便流入了他的口中。
稍稍润了一下喉咙之后,他终于感觉自己可以说话了,“阿若,阿若”他喃喃的呼唤着,然而,他很快就感觉到自己的脸庞,被一滴滴的液体给打湿了,鼻尖的香气也感觉更加浓郁了些,耳边传来了一个微带哭腔的声音:“陛下,臣妾在你身边呢。”
刘宏奋力的抬起手来,想要去抚摸何皇后的脸,何皇后轻轻攥起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庞上。
“阿若,我又活过来了啦。”刘宏慢慢睁开了双眼,贪恋的望着何皇后的脸,道:“我还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怎么就舍得抛下你这么去了。”
“陛下能醒过来就好。”何皇后也是泪眼婆娑:“否则,你叫臣妾去依靠谁!”
“呵呵。”刘宏咧着嘴,笑了起来,他本想说“不是还有阿弁呢么”,却突然想起,好像自己的儿子并不在身边?
“阿弁呢?”刘宏挪动了一下身体,让自己以一种更舒服的姿势,躺在何皇后怀里。
“阿弁担心你的病情,亲自去高庙祭拜列祖列宗,为你祈福去了,至今还没有回来呢。”何皇后道。
刘宏听了,心情大佳,嘴上却责备道:“不过是小小的一场病罢了,怎么就去高庙了!不到祭祀的时候,却前去搅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也不怕祖宗怪罪么!”
“哼!”何皇后一声娇嗔,道:“什么小小的一场病,你哪知道,因为你的病,这里里外外可差点就闹翻了呢!”
刘宏正要追问时,何皇后却道:“陛下既然醒了,那我这就去给陛下调制一碗鱼羹来,陛下吃点东西,身体也就恢复的更快了。”
刘宏听何皇后这么一说,也觉得肚中饥饿难耐,他依依不舍的离开了何皇后的怀抱,躺回了床榻上,眼睁睁的看着何皇后起身走出了房间。
何皇后刚刚出去,几个人便号啕着从外面闯了进来,趴在刘宏的窗前,放声大哭,道:“陛下!陛下!老奴还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呜呜呜……”
来的正是张让、赵忠几人,刘宏眉头一皱,喝道:“我还好好的活着呢!什么叫见不到了!”
“老奴岂敢诅咒陛下。”张让抹了抹眼泪,道:“只是自从皇后过来照顾陛下后,老奴等人就再也没机会见到了陛下了,心里一直挂念着陛下,这才口不择言,冲撞了陛下!”
这是来告状了呢,刘宏暗道。虽然他知道在自己昏迷期间,宫里宫外的各方势力之间,难免要起冲突,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人来诉苦告状了。
“张公,你这话也太过偏颇了,陛下身边的常侍、黄门,不是分成了几班,轮流在陛下身边值守的么?怎么就叫‘再也没机会见到陛下’了?前天晚上不就是张公在陛下床头值守的么?”门口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众人看时,却是中常侍吕强。
被揭穿了谎言的张让,也不惊慌,只是流着泪,呜咽道:“这十几年来,我与陛下日夜相处,从未分离过片刻,如今却要隔上好几天才能值守一次,看上陛下几眼,你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好了好了,我身体刚刚痊愈,你们就别吵闹了!”刘宏被众人吵得心烦,索性喝令众人闭嘴。
张让等人不敢再多说,只好趴在地上,各自继续垂泪。
不一会,何皇后端着一个漆盘走了进来,看到地上跪着一地的人,笑道:“呵,好大的阵势,陛下身体好好的,用得着你们跪在这里哭丧么?还不一个个起来,好生服侍陛下!”
“皇后说得对,我还没死呢,别一个个哭丧着脸,跪在那里嚎!”刘宏嘴上在喝骂,实际上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众人见状,赶忙从地上起来,张让将刘宏从床上扶了起来,和赵忠一人一边,当做靠背,让刘宏舒舒服服的靠着,何皇后端起盘中的碗,拿起调羹,轻轻吹拂了几下,然后舀出了一勺羹汤,尝了一尝,这才喂给刘宏食用。
享受着家奴、娇妻的服侍,从黄泉路上走了一遭的刘宏,心里愈加珍视起自己这得之不易的无上地位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