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衣锦还乡(八)
许攸傲然的挺直了身躯,昂首阔步的踏入了袁术的大帐,丝毫不理会身后纪灵那压迫性的气势,对大帐四周按刀而立,杀气腾腾的亲卫更是恍若未视。
进了大帐,看到高踞上座,傲慢不以为礼的袁术,许攸也不生气,而是微笑着一礼,道:“公路别来无恙乎?”
“许子远!”袁术按刀而跽,微微提高了声调:“足下若是前来叙故旧之情,请恕袁某身负禁卫之责,无暇招待,还是请回吧!”
许攸哈哈一笑,他看得出,袁术虽然想竭力装出一副声色俱厉的模样来,奈何又怕闹出动静,声气不敢太大,结果那让人一听就听得出是刻意压住的声调,与他狰狞的面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反倒呈现出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来。
“公路这是要下逐客令吗?”许攸不顾袁术那想杀人的目光,径自坐到了一旁的席上,敲了敲面前的几案:“故人来访,难道连一杯水酒也不肯招待吗?公路何太无情?”
许攸这一番颇为惫赖的行为,倒让袁术很是无奈。他松开了刀柄,坐回到座位上,沉声道:“许子远,你不远千里赶来中山,想必不是专程来找我叙旧的吧?若你要说的,还是当日的妄言的话,那还是乘早闭口罢,省得我动手,坏了你我之间十数年的交情。”
许攸却没有直接应答,而是对侍立在门口的纪灵喊道:“这位壮士,可否为我打一壶酒来,润润喉咙?燕地风大,我这一路而来,已是口干舌燥,烦渴难忍了。”
纪灵不敢搭话,而是望向了袁术,在得到袁术的首肯之后,这才转身出了营帐。
“哼,足下此刻口干舌燥,都这般的伶牙俐齿,待会润过喉咙,还不知道要说出怎样的析辩诡辞来!”袁术狠狠的瞪了许攸几眼。
许攸仍不应答,坐在席上气定神闲的等纪灵为他端来了酒,斟满了杯,缓缓饮完之后,这才从容不迫的说道:“公路所料不差,我此来,还是如上次会面时一般的说辞,因此,有些话,我也就不再重复口舌了。我只想问,这么久了,公路难道还没有想明白吗?”
袁术再次紧张的直起了身躯,左手按上了刀柄,紧紧的抓握着,手背上青筋毕现。而此刻他的内心深处,更是如鼎沸一般,上下翻腾起来。
当日许攸携襄楷来访,襄楷那个术士虽然装神弄鬼,说得玄乎,可袁术知道,那不过是危言耸听罢了。然而,许攸不愧是他知根知底的老朋友,一番话,鞭辟入里,直接打中了他的要害。
如今,看似一帆风顺的袁术,实际上,在仕途方面,已经进入了一个瓶颈期,需要遍历卿守,苦熬资历,才能有进一步的发展。
这对寒门子弟来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可对世家公子出身,好高骛远,野心勃勃的袁术来说,却还不够。尤其是被袁绍盖过了风头后,他就更不满足了。
可是,想要从现在的职位上得到超擢重用,要么就得结好中官,通过中官的举荐,得到皇帝的青睐,要么就是结好弘农王,然后通过弘农王背后的重臣、外戚两大势力,一力提携,方能得偿所愿。
然而,这两条路都行不通。前者,袁术年轻气盛,多少还有些士人风骨,不屑为之;后者,一来他得罪过刘照,与刘照不和,二来,袁绍正是通过这个途径迅速腾达起来的,而且已经俨然成了何氏一党的重要人物,袁术就算走这条路,也不见得能压过袁绍去,所以,他就更不愿意选择后者了。
那么,还有第三条路吗?
有,许攸告诉他,还可以废黜今上,另立天子,而且另立的这个天子还不是皇子弁,而是另有其人,到时候,凭借拥立之功,袁术自然可以傲立于朝堂之上,加官晋爵,甚至将袁绍踏在脚下。
这听起来的确很美好,可惜,几乎没有半点成功的可能,差不多就是一张画饼罢了。
“子远”袁术终于换了一个比较亲切友善的称呼:“我当然想过,也想得很明白。你们的图谋,不过是水中捞月罢了。自来废黜天子,要么是有顾命重臣一力为之,如霍光王莽故事,要么是坐拥雄兵以武力篡夺,如七国故事,你们不过纠结了几名儒生术士,就想行此逆天之举?我袁术虽然愚笨,但也不至于相信你们的这几句鬼话!”
“哈哈哈哈!”许攸仰天大笑:“公路啊,富贵险中求,不冒天大的风险,怎么能得来泼天的富贵?要是有霍光、王莽这样的重臣,废黜天子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可这功劳,还有公路你的份吗?至于雄兵吗,我虽然没有七国十数万虎贲之众,但也绝不是你口中的几名儒生术士那么简单。”
袁术闻言,震惊之余,又觉得不敢相信,于是他急切的问道:“不知子远有何凭恃?”
许攸却再一次的笑而不答,只是安闲的坐在席上,悠然自得的啜饮着美酒。
袁术知道,许攸这是要等他表态才会进一步告诉他更多的内幕,他转了转眼珠,狠狠的一咬牙根,道:“子远!今上昏弱,宠幸阉官,致使朝政败坏,民怨沸腾,我袁氏四世三公,海内人望,行伊尹霍光之事,有何不可!弘农王黄口小儿,矫情自饰,外托亲贤之名,内怀妒忌之心,我早就与其形同水火,至于那婢生子,哼,我与他更是誓不两立!我之所以迟迟不肯表态,并非不愿与子远共图大事,只是担忧子远手中的实力不足哇!”
“公路真愿与我共图大事?”许攸追问道。
“当真!”
“如此甚好,不过,公路此前屡屡推拒于我,如今虽然应允,但其中的诚意,却让人难以尽信啊!”许攸意味深长的说道。
袁术登时暴怒起来,一脸“你特么逗我”的神情,可不等他将怒火发泄出来,许攸便借着说道:“公路勿恼,废立乃是大事,其中牵涉到不知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我不能不谨慎行事,故而也就不能将详情尽数告知公路。公路只需知道,此次举事,有王冀州全力襄助,手中的兵力,与扈从的卫兵不相上下。”
“原来你拉拢到了王文祖(王芬字文祖)!”袁术恍然大悟。
“非也,此次谋事,本就是王冀州为首,襄公矩(襄楷字公矩)与我,不过是门奔走效劳之人罢了。原本,我等只是计划,一方面由王冀州拉拢本州的豪杰之士,准备起兵,另一方面则由我联系四方的忠义之士,四方响应,特别是京师之内,若有人能够响应,里应外合的话,则事半功倍,大业一举可成!”
听到这里,袁术不由得嘿然道:“你最先想到的响应之人,恐怕就是袁绍那小子吧?”
许攸脸色略有些尴尬,他叹了口气,道:“没错,袁本初是司隶校尉,不仅手握重兵,更掌管着幾内各郡的关防,有他策应,王冀州便可以挥兵直接杀到洛阳城下。唉,可惜他正与何氏一门打得火热,不肯加入啊!还有曹孟德那家伙,他手中掌管着数万黄巾降卒,一旦征发入伍,便是强兵悍卒,若得他相助,王冀州手中的兵力就更充足了,可他也早就成了弘农王的心腹之臣,谨慎起见,我都没敢去游说他,生怕一转身,这个消息就会被他告知弘农王。”
袁术嘿嘿冷笑,笑声中说不尽的讥嘲之意。许攸不以为意,道:“幸好天不佑昏君,若是今上稳坐洛阳城中,恐怕我等也就只能偃旗息鼓,别寻他途了,谁知他却偏偏要来冀州巡幸旧宅,这真是上天赐予我等的良机啊!”
“那么,子远想要我做什么?”袁术的心态渐渐沉稳了下来,开口询问道。
“我也不想为难公路,在此有上下二策,供公路选择。”
“二策为何?愿闻其详!”
“上策,公路引本部兵马,与我等合兵一处,直接杀入御营,事后,我等愿以定策元勋之功酬之;下策嘛,则不需公路起兵策应,只需收束部众,放开一条路,让我们过去即可,事后,仍以上功酬之。”许攸道。
袁术默然,许攸的二策,看上去让自己占尽了便宜,即便是用下策,依然可得上功,然而,上功与定策元勋之功相比,那可就逊色得多了。
可是,定策元勋之功,又哪有那么好得?他手中虽然握有数百精骑,但这些五营军士,家业都在京师,哪有胆子公然反叛?能够靠得住的,也就是他自己带来的近百家兵而已。到时候,恐怕就连这些家兵,也只有弹压本部士兵的工夫,无暇去做其他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袁术不无可惜的叹息了一声,道:“子远,你也知道,五营军士,畏服朝廷,想让他们反叛,恐怕不易……”
许攸却好像早就料到了一般,脸上并无可惜之色,道:“只要公路能够让开一条路来,就已经是大功一件了,其余,交给王冀州即可。”
“那你们准备何时动手?”袁术问道。
“尚未确定。”
“此等大事,怎会事先没有策划日期?子远莫非还是信不过我?”
望着一脸阴鸷的袁术,许攸哈哈一笑,道:“公路此言差矣!我等能否成事,全在于公路肯不肯合作,而今日我来此之前,连公路你会不会绑了我,献与朝廷都不敢肯定,哪里还能奢望成此大事?自然是要等公路答允了,我这才回去商定日期,然后再通知公路。”
“好,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送走了许攸之后,袁术连日心绪不宁,既希望许攸早日前来联系,又隐隐的期盼着许攸自此便销声匿迹,不再前来。
然而,直到御驾离开安国,抵达蠡吾县解渎亭,刘宏的旧居之处,许攸依然没能前来联系袁术。
且不论疑似被许攸放了鸽子的袁术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就说刘照,来到自己父亲精心经营了近十年的旧居后,他也很难说清楚,自己的内心,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如今的解渎亭候府,规模早就远胜往昔了,百余亩的土地上,高大的坞堡巍然矗立,宛如一座小型的城池一般。
按理说,作为一处“离宫”或者“行宫”,解渎亭候府至少要按照皇家规制来修建,可眼前的这座坞堡……却是老老实实,按照民用庄园的规制来修建的,除了占地面积特别大以外,跟一般地主土豪家的坞堡,并没有什么两样。
当听说这是自己的父皇特别嘱咐的,刘照不由得感叹——老爹,你还真是用金扁担挑水的人呐!
高高的坞墙内,数进院落组合一起,构成了建筑的主体,后面是花园,左右两边则是圈舍、仓库。
刚刚进入候府,屁股都还没坐热的刘宏,便拉着刘照,去参观府中的仓库了。
陪同刘宏一行人的,是候府的总管——府监赖升,听说刘宏要去参观仓库,赖升立刻命人将所有的仓库都打开,等候刘宏一一查看。
在坞堡的左侧,二十四间仓库鳞次栉比的排列成两行,端的是高大宏伟。刘宏拉着刘照,迈步进了右首第一间,只见里面层层叠叠,堆满了麻布。
没错,是麻布,而不是丝绸。
虽然在汉代,丝绸的主要产地依旧是北方(南方也开始逐步崛起,汉代最著名的,就是蜀锦),但基本集中在黄河流域,比如临淄早在先秦时期,就是著名的丝绸之都。但是中山国的地理位置,却要更加偏北一些,其气候不利于育蚕,故而以种麻织布为主。
“这是今年新织的麻布?”刘宏说着,伸手便在一匹麻布上摩挲起来:“质地不错嘛!”
听刘宏这么一说,刘照这才发现,整个仓库里堆砌着的,差不多都是新织的麻布。
那边赖升则答道:“正是,庄户们知道自己种得是御田,无不感沐皇恩,种田织布,都极其用心劳力,以报天子之隆恩于万一。”
“马屁精。”刘照心里暗骂一声。作为一名历史专业的研究生,刘照最是清楚,所谓的皇庄,其中有多少肮脏黑暗的内幕,这些管理庄园的二主子,盘剥起庄户来,可比一般的地主狠得多了。
“嗯?这些麻布的质地,怎么看起来像是官麻?”刘宏捻着麻布,眼睛略微眯了起来,似乎在用心感受麻布的质地,随即,他便睁开了眼睛,目光威严的瞪视着赖升。
赖升的面色微微一滞,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他答道:“启禀陛下,那是因为中山相曾派人专门前来教导过,故此,庄户所织的麻布,质地才如官麻一般的细密软滑。”
“难得中山相用心了!不过,我曾说过,此处庄园,一切都要照旧时一般经营,万不可因为我成了天子,便给予种种照拂,否则,我经营此处,还有什么意义?”
那边赖升立刻谀辞称颂刘宏仁德,而刘照则暗笑自己的父亲自欺欺人。
“赖监,此处怎么都是新麻,连一匹旧麻布都没有?”刘照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回禀殿下,旧年的麻布都卖光了。”赖升答道。
一听到做买卖,刘宏的兴头又来了,他随即便问起了麻布的市价行情,赖升如流水一般,回答的一清二楚,不过,刘宏终究还是不大满意,对赖升的买卖技巧又做了一番批判,说,若是我来买卖,当在何时粜出某物,买入某物,如何如何,如此一来,出息定比你这般要多,你们呐,做买卖还是太耿直,就知道堆满了就往出卖。
赖升连连称是,又是一阵马屁送来。
对此,刘照只能在心底里吐槽——老爹,你自己高兴就好。
行行走走之间,二十多间仓库便都转完了,看着里面满满当当的珍宝财货,刘宏满心欢喜,乐得都快合不拢嘴了。
不得不说,转这二十多间仓库,光走路就够累人的了,看到刘宏已经显露出了疲态,张让赶忙命人抬肩舆过来。
坐上肩舆后,刘宏却不愿回去,他一指西边的坞墙,道:“上那边去,我要远眺一番。”
张让违拗不过,只得命人向坞墙进发。
攀上坞墙后,刘宏倚在肩舆上,极目远眺,神色悠然。刘照站在身边,也放眼望去,只见夕阳已经压在了山口,天边一片红霞,远处的村落里,一缕缕的炊烟悄然升起,慢慢的融入了暮色当中,田野间,农人们忙完了一天的耕作,正在三五成群的回家,一阵微风吹来,似乎送来了他们粗旷的谈笑声,更有一缕依稀可闻的牧笛声,传入了刘照的耳中。
好一幅田园图画啊!就在这一瞬间,刘宏与刘照,仿佛都痴了一般,静悄悄,傻呆呆的欣赏着眼前的这一幅美景。
“我儿,这一处家业如何?即便没有了天下,你我父子退居林泉之下,来此居住,日子可还过得?”刘宏悠然道。
尽管知道这只是刘宏的一厢情愿,况且这一幅美好的田园景象背后,还不知道暗藏着多么龌龊的事情,但是,此刻,刘照却不愿意破坏眼前这一幕温馨的场景,他也笑着答道:
“过得,过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