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六枚硬币
王天琦做了个漫长的梦。
他只记得自己走到了钱江边上, 他在想,如果他死了,母亲看见新闻, 会不会愿意回来看看他遗体,父亲或许能产生一些懊悔的情绪吧,恨他没有多陪陪自己。
去钱江的出租车上, 他打开手机备忘录, 想写封简短的遗书。
他开始打字, 却无从书起, 他恍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源自父母, 他能写什么?能写给谁?
王天琦忽然绝望到极点。
他醒来时, 是在病床上,周遭干净崭新, 日光散在他眼皮上。
有些刺目,他不禁以手遮面, 再放开时, 他看见了父亲忧心忡忡的脸, 逆着光,神色却很明晰。
王天琦感到惊奇,他从没见过爸爸这样。
印象中父亲很少回家,好像公司才是他的此生归宿,他讲话四平八稳, 行事杀伐果断,家中一切从不上心。
他的眼神总是又冷又硬,像一台毫无温度的工作机器。
八岁那年,爸爸公司从盛京迁回杭城,从此他与父母分居异地,和姥姥住在一起。
他们很少给他打电话,爸爸数月才来一通,还都是询问他学习成绩和在校表现。
妈妈要好一点,每周末会跟他视频一次,说他长大了,越来越帅气,可她太忙,只能远远地看。
有时,妈妈也会忘记,他望啊望盼啊盼,第二天等来的只有她的抱歉。
他在学校像个异类。
同桌问他,我爸说每次家长会都是你姥姥来,你爸妈呢,不管你吗?
他勉力笑着答,他们在外面工作。
为了融入,彰显自己即便特殊也过得比任何人都要好。
他开始挥金如土,课后请客吃饭,购入时下最新的电子产品,在同学间分享。
他看似炫耀,实则讨好。
他成了校园风云人物,有人避他如虎,有人众星捧月。老师对他父母的放养态度心知肚明,所以也懒得再管,任他随他。出生就在终点线上的孩子,即便后退两步,也稳立山巅,居高临下。
今年六月,姥姥突发脑溢血去世。
父母终于肯将他接来身边照顾,王天琦兴奋难抑,他不在意换环境是否等于一切从头再来,只要能再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他就满足到极点。
可他的出现,似乎打破了父母间那柄平衡的秤,他成了累赘。
他才来一周,他们就频繁起争执,计较彼此对孩子的看管照顾是否对等。
妈妈声嘶力竭:我不忙?就你一个人忙?我为谁而忙?你对得起我,对得起天琦吗?
父亲说:我对不起你们什么了?
他像嫌恶一个不速之客一样指着他:他是钱不够用还是缺胳膊少腿?现在没一点出息!这游手好闲的混形也不知道是遗传了谁!是亲生的嘛小玥你要不要跟我说实话?
他的刻薄令母亲怒不可遏,伸手要扇他巴掌。
父亲稳稳架住她手腕,平声静气:看来是遗传了你。
王天琦陷在沙发里,望着他们,眼圈红了又红,鼻头酸了又酸,终究没掉下一滴泪。
他的爸爸叫王龠,妈妈叫王玥。
名字念起来一模一样,他是好儿郎,她是贤内助,他们白手起家,在互联网界共创天下,是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可连他们也分居了。
王天琦不知道该去哪里,去哪都一样。
冰冷豪华的大屋子里,能说得上话的只有管家和阿姨。
王天琦开始沉迷声色场所,铺张奢靡,靠酒肉消遣和发泄。
他父亲在杭城名声响亮,无人不知,他作为王家独子,任谁瞧见都得礼让三分,他也深知,他们对自己的客套与敬畏都来自父亲的庞大财力。
他就越发大摇大摆,不可一世,总给他惹出是非,像个满地打滚撒泼要糖的小孩,妄图获取父亲的注意,可任凭他怎么使坏,也换不来父亲一寸目光,父亲总是冷静地为他压下一切。
他就像个可笑可悲的小丑,而不是一个父母双全的小孩。
有一天,他醉醺醺回到家,来到他卧室。
王天琦还有些惊讶,这是他回来后,父亲头一回主动找他。
父亲径直走来,抬手就是一巴掌,打的他脑袋嗡鸣发懵,他说:你和你妈一样都是自私精,为了自己快活,尽脏老子名声。
翌日,王天琦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妈妈回到别墅,着手收拾属于她的所有物品。
他站在旋梯上,看着她忙上忙下,脸上有罕见的生机。
临行前,妈妈哭了,哀愁地抚着他脸说:“天琦,对不起,妈妈要去过新的生活了,妈妈本来想坚持到你成年,可我实在做不到。”
她说,以后每个月都会来看你。
她说,你爸很辛苦,不要惹爸爸生气。
她说,妈妈永远爱你。
直到傍晚,王天琦都站在原地,一动都没有动。
整栋屋子金碧辉煌,可他心如死灰,仿佛沉进了不见天日的水底。
傍晚爸爸回来了,他第一次冲他发脾气,嚎啕大哭。
他使劲推搡他,反复质问:为什么妈妈走了?我要妈妈回来!是不是你把妈妈逼走了?你一点也不像个爸!你们不好好养我为什么还要生我?到底谁是自私精!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碰到你这种爸爸!你把妈妈还给我!王龠!你不是东西!
他死攥着他衬衣,嚎得肝胆俱裂,脸上糊满眼泪鼻涕:王龠!你会后悔的!你知道吗!你一定会后悔的!
爸爸伸手将他推开。
他踉跄栽坐到地上,泪眼模糊,他去找爸爸的脸,渴望他有一丝动容。
可他仍旧没有表情,像个局外人,只冷眼旁观这一切,最后他撂下一句:“你妈不会回来了。”
记忆中让他痛彻心扉的那张脸,恰好能与此刻这张脸重叠。
他们就是同一个人,却变得截然不同。
面前的父亲,眼光温和似秋日煦风,甚至蕴藏着一种令他难以置信的迁就、宽恕。
好像能从此接纳他所有的轻狂和蠢拙。
爸爸握紧他的手,同他说:“傻小子啊,你这是干什么,都是爸爸不好,爸爸做错事了,爸爸悔啊。”
他喃喃叫他:“爸……”
爸爸眼眶瞬间红了,只将他手握得更紧。
他掌心干燥温厚,王天琦想,应该不是梦吧。
王天琦住院两天,爸爸就领他回家。
他们来到到一栋普通的民居,两室一厅,面积有限,却干净温馨。
爸爸说他们父子俩以后就住这。
王天琦很诧异,爸爸又说:“你晕了好几天,其间我想了很久,决定放弃工作,余生都拿来陪我儿子,公司我给旁人打理了,钱都给你妈,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我儿子平安开心。”
王天琦瞪大了眼。
“怎么了?”爸爸笑着搓了搓他脑袋:“你不信爸爸啊,爸爸可是一直说话算话,你看爸爸骗过你吗?”
是的,王天琦不敢信,怎么会不是梦?
可父亲的笑容太可贵了,他只在四岁时见过,他隐隐记得,那天他亲手做了个甜水冰棍,脱模后第一个拿去给爸爸尝鲜。
爸爸舔了一口,笑起来。
他奶声奶气问:爸爸,甜吗?
爸爸竖起大拇指:甜——特别甜!
王天琦自己也去尝,才含入口中,直接呸呸呸,差点吐出来,怎么是咸的?他把盐当糖了?
爸爸朗声大笑,眼缝都挤到看不见。
他分明骗过他,就在这种笑容之下。
所以他摇头,又点头,“爸,我信你,可你会不会不习惯啊?”
“你小的时候,我们不就过的这种日子吗,”中年男人面貌明亮,看起来比他这个儿子还要期待今后:“快告诉爸爸,想做什么,爸爸都带你去,爸爸现在有的是时间。”
他们一起溜冰,一起写生,一起唱k,一起在街角小巷闲逛,分享各种小吃。
他们还重回打小常去的早点铺子,他都快忘了那里的包子是什么味儿了。
爸爸分给他一大半,他开心地扯着包子皮,一点点放进嘴里。
他不敢大口大口嚼,慢慢回味这份久违的爱意,他怕吃快了,噎着了,梦就醒了。
可为什么?
为什么他都这么小心翼翼了,还是会再度睁开眼睛。
他仍躺在病床上,映入眼帘的同样是父亲的面孔。
他满面焦灼,大概是见他醒了,他眉间稍有松动,似乎还微不可查泄了口气。
他脸上的柔和像日落前最后一抹余晖,稍纵即逝。
果然之前那些都是梦,他自杀未遂,被救了下来。
王天琦在心里苦笑。
他喉咙干涸,缓慢张开嘴,想要叫声“爸”。
也是这一刻,男人面色重回冰湖般冷寂,他说:“王天琦,你要死也等我死了先,我丢不起那个人。”
他字句如刃,一如既往,剐得他心口生疼。
王天琦泪水汹涌,他只字未言,单手捂住双眼,痛苦呜咽起来。
——
“我陪他太少了,”医院回廊里,王龠掩面坐着,胳膊肘撑着腿面,半晌都无法直起腰来:“天琦他什么也不跟我说。”
陆晅陪他坐着:“你找他沟通看看。”
“你也看到了,”男人长吸一口气,终于起身看向前方:“他看到我就像看到鬼,医生说他可能因为落水患上ptsd了,我看他不是落水ptsd,是爸爸ptsd。”
他自嘲着。
陆晅想到玄微那天说的,被蜃摄取心智后,能看见的只会是自己最信赖的人。
王天琦爱着他的父亲,这点毋庸置疑。
他在心里轻叹一息,问:“以前找过他吗?”
王龠刮了刮眼皮:“我哪有时间。”
“花十分钟一起吃顿饭,周末一起钓个鱼,闲聊几句,其实不难挤出来。”陆晅对人情世故不太擅长,但也努力建议着。
王龠抿了抿唇,摇两下头:“我时间不多,”他深深地重复一遍,语调渐低:“不多啊,哪里够啊。”
他忽而侧目,看了看陆晅,看着这个男孩峻挺的面庞:“也不晓得天琦像你这么大了会成什么样?”
陆晅隐隐生出一种揣测,可他不好贸然发问。
但王龠很快告诉他了,男人解开袖扣,慢慢将衣料卷至胳膊。
他手臂内侧皮肤下方,埋着长长一道管,触目惊心,很是狰狞。
陆晅知道那是什么,他当年在父亲胳膊上意外见过。
妈妈骗他说这叫留置针,爸爸肺炎要吊很久水,这样老爸就不用反复被扎肉,是好东西,让他别担心。
爸爸在一边笑着肯首。
他那时忙于学业,嘀咕一句你多注意身体,就没再留意,而且手机被妈妈没收,他也没有途经去一查究竟。
父亲逝后,他才知道,那是化疗埋管。
“你……”他如鲠在喉,缓了半晌才说:“你得癌了?什么时候的事?”
“看不出来吧,”男人挽下袖子,又变回那个百毒不侵的商贾精英,他还有心打趣:“你猜猜看呢。”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没存稿啦,每天更新都是现写现更,时间不是太固定,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