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崇文仕途
史馆是三馆秘阁之一,而三馆秘阁因为当初设立在长庆门北又被称为西馆,不过那是太平兴国年间之前的事情了,那时还没有秘阁加入其中,而三馆也是承袭唐时五代,只不过大宋将先前的弘文馆换成了昭文馆。太平兴国三年重新建三馆统称崇文院,后来端拱元年又建秘阁于崇文院内与三馆并列,这时三馆秘阁才算是齐备,尽管后来又有迁三馆于左掖门外设崇文外院,秘阁自成崇文内院,不过很快两家又在一口锅里捞食。
三馆秘阁虽同属崇文院内,但也是要分出高下的,三馆秘阁高下次序按照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和秘阁来分.最上一层自然是三馆各自的大学士,直接对应的是三位宰相,只不过史馆对应的监修国史的“史馆相”通常都是“昭文相”兼任——大宋立国以来在官职上的设置复杂无比,不过在宰相的设置上非常微妙,一般都维持在“两相三参”的格局,偶尔也会出现“三相两参”。
虽是如此,不过毫无疑问在史馆相为昭文相所兼任的时候,那昭文相毫无疑问的是首相,集贤相则是次相,至于参知政事明里是副相,实际上却是副相的副相——太宗时代以政事堂统领三省,以枢密院执掌军务的格局确定之后,三馆大学士加同平章事则为宰相,而国策一直都是崇文抑武枢密使虽执掌军国但无法和三馆大学士相提并论,这政事堂又加参知政事为副相,可事实上在政事堂这潭不知深浅的水中。参知政事的日子可不如它的外表那么光鲜。
正因为参知政事在政事堂中的地位比较尴尬,才会使得当年的庆历新政很快夭折——当年庆历新政的那些人最高的待遇也不过是参知政事。想让他们盖过宰相主导朝局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正是因为如此,王景范在步入崇文院之时。首先想到的便是将来一定要问鼎这个超级院落最强的那两个位子——昭文馆大学士和集贤殿大学士,只有这两个位子才会最大限度的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才不会如范仲淹那般壮志未酬。不过他内心也在警醒自己,跨过这个门槛以后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局面,至于眼前的崇文院的主人则是高高在上的富弼,就算有朝一日他坐上了富弼的位置也要避免自己走向另外一个极端——王安石……
“不到开封不知人多,不至崇文院不知书多”。馆阁作为石渠天禄,典藏之丰无愧图书之府,按照王景范的父亲所言。馆阁便是皇家图书馆——王景范自然知道父亲的来历,只是藏书莫说官府,就算是个人也是常见,如父亲所言后世有专门收集图书供任何符合条件的人或是免费或是付出一定的费用便可随意借阅,这样的地方还真没有,至少王景范自己没有碰到过。不过这并不妨碍王景范自己建一所图书馆,在白沙书院中便有四座,除了其中的三座是专门供书院内部师生免费借阅之外,还有一座是专门供外来学子借阅图书所在。按照所借图书的规格缴纳押金之后便可免费借阅。
“次道兄,三馆秘阁藏书浩如烟海,不知白首之时能得几分?”王景范与以三十多岁身穿绯色官服的中年人漫步在廊道之间。在至崇文院之后,由集贤校理宋敏求带着王景范四处走动。参观一下这个被天下读书人所魂牵梦绕的圣地。
“次道”是宋敏求的表字,赵州人,他的祖父宋皋、父亲宋绶都曾是太宗、真宗朝的名人。尤其是宋绶官至兵部尚书、参知政事。宋敏求本签书集庆军节度判官,不过在庆历三年之时以祖母郑国太夫人高龄尽孝为由请解职留待京师。后来以光禄寺丞充馆阁校勘,到现在才一步步升到了集贤校理的位置——十五年的时间里宋敏求不过是升了五个台阶。而距离王景范的直史馆尚有集贤院和秘阁两道直馆台阶。
宋敏求正好年长王景范二十岁,当只是后者年不及二十便已位列直馆,两者差距之大确实是让人有些瞠目结舌。不过宋敏求与王景范有很大的不同,他是一个专注学问的人,王景范与他言谈几句便已经摸清了对方的秉性,虽然对方官位并不高,但治学严谨他早就有所耳闻——庆历五年的时候他以校书郎的身份便与任馆阁校勘的范镇并为编修《唐书》官,眼下范镇都是知制诰了,而他则完成了一百卷的《续唐录》,王景范相信若是宋敏求有意仕途那凭借家世绝不可能升迁如此之慢,加上他学问好,那唯一的解释便是旁边这位颇有儒雅之风的宋敏求是一个不折不扣专心治学的学者。
当然宋敏求的仕宦生涯多半也体现了状元的优越性,虽然王景范是被人暗算才不过任职一年多一些通判便被召回京,但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从韩绛那里他已经得知朝廷正因为新的科考诏令会使得科举次数增多使得成绩优异者人数倍增的情况,而讨论如何限制的问题,已经责成中书门下拿出一个裁减的章程。虽然现在中书门下的这个章程还没有最后的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科举考试出来的进士,还是制举高等,对于这些人的擢升、任用和赐予恩典都要下降不少已经成为定局。
就现在已经定下来的结论来看,进士第一和制举第三等不可能被授予将作监丞、通判一州的任命,而是降低到大理评事,签署两使幕职官事,等一任过后才会升为通判,再次任职期满才会试用为馆职。进士第一人和制举第三等都尚且如此,下面的就更不用说了,就如同王景范若是还在蔡州待着,那等待他的就是长达六年的地方官生涯。当然现在这些都还在讨论之中。言官们也是在最近这半个月才提出这个问题,而中书门下也只是根据言官定了进士第一人和制举第三等的一个任官原则。至于具体细节还有待商榷。
不过按照这个规定,王景范至少要坐满六年通判才能回京任馆职。虽是诏令未下之存在于讨论之中,但这不过是时间问题,在这上面不能不说他占了个大便宜。依照先前他的设想那将会更加糟糕,因为他回京之后搞不好就要面对比眼前更为惨烈的现实——濮议。那可是另外一种斗争,不是臣子和皇帝的分歧,而是朝廷大臣直接分裂成两半,胜者留在京师,败者流放地方。当然这种对立还远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而皇帝也不会真的为难反对者。说是流放不过是暂时调出京师而已,其烈度还是比熙宁党争差了八条街。
宋敏求笑着答道:“何人能够遍阅崇文院内所有典藏?不过是各有侧重尽心而为,只是读书不能为了求多而读,而是首先遴选适于自己的范围的书来读,后则兼广……”
王景范听后若有所思的想了想,笑着说道:“多些次道兄解惑!”
宋敏求的建议虽然比较大众化,但在崇文院中却是至理名言,因为这里的书实在是太多了,穷一生之力未必能够看完十之二三。更何况想要从中有所收获,一味求广绝对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王景范心中却并不以为意,他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一时的过渡之举,并非是要在这里成为宋敏求这样一心做学问的馆阁官员——虽然他心中已经明确自己要面对复杂局面的挑战。但却从来不想在书阁之中度过自己的仕宦生涯,尽管这里是任何一个真正读书人的圣地,但是此生他注定已经与做学问无缘。哪怕是真的有什么成果,也不过是进身之阶而已。
宋敏求早就听说丁酉科的进士第一人已经被提前召回京师。皇帝亲自在御书房诏试入馆阁。崇文院中一些准馆职年轻官员都想要结识这位年轻的状元郎,只是宋敏求对此并不在意——他是真正做学问的人。在崇文院这样的书海中正是如鱼得水,良好的家世能够支持他维持清心寡欲的生活,而不必像其他年轻馆职官员那样谋求外任。
不过王景范的年轻还是让宋敏求感到非常惊讶,而对方的学识更是让其惊异不已。这一路走来两人言谈甚欢,他们之间能够如此融洽还是话题能够谈到一起去——宋敏求官职也许不高但学问高,三言两语旁征博引,一般人还真的难以应付的过来,也只有王景范这样同是读书破万卷的同道才会与他谈得来。不过出于馆阁前辈,宋敏求还是隐约劝诫王景范,希望他能够专精一些,莫要一味的求广博。
王景范听得懂宋敏求话中的意思,不过只可惜两人的追求不同。说起来王景范还是非常羡慕宋敏求的,这样的人一生纯粹简单,他也非常向往这样的书斋生活,而且若是他也走这条路一定会比宋敏求更有潜力。宋敏求是集贤校理,而王景范是直史馆,宋敏求只是带着王景范在崇文院的范围内走了走,顺便讲解了一下崇文院内所设的三馆秘阁一些简单的规矩,两人在一同吃过午饭之后便分手了。
通过与宋敏求的交谈,王景范对于三馆秘阁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同时对于未来的工作他也算有了大致的了解。虽然三馆秘阁各有各的不同,不过大体上而言工作的内容都是颇为相近的,无非是访书求书、著作之庭、校文之所,再有便是育才储才之事了,只是这当中还是以著作和校书为主,其余的事情不可能落到他的头上的。
今日王景范到了崇文院才知晓自己会得到宰相富弼的接见,同时也是按照规矩每有外官除授馆职,三馆秘阁必然会要集体宴请一番。不过今天显然是不行了,因为政事堂那边临时有事而作罢,改为明天。对于王景范这样的初入馆阁便挂上翰林侍读头衔的新成员,旁人是不会太过为难他的,他也巴不得清闲一下——对于富弼的接见他可没有抱什么不太切合实际的想法,只是想着富弼千万不要那他当枪使,虽然他已经做好入局的准备。但如此被动的卷入局中会让他感到十分尴尬。
“先生一时两加荣命,足为学者光耀。然学士与侍读,何者为美?”于文传笑着问道。
王景范一回到家便得到家仆禀报。于文传和俞樾回来了正在中厅等候,没想到一见面于文传没有先恭喜自己反倒是先问自己翰林侍读和馆职哪个自己最满意。一入三馆秘阁虽有正准馆职之分,但上自昭文馆大学士,下至秘阁校勘统称馆职,而又有“三馆学士”或是干脆称之谓“学士”,是以于文传让王景范选择馆职和侍读哪个更好。
“寿道莫非是乾曜?而我则为贺公?”王景范笑着反问道:“学士也好,侍读也罢,岂非皆是文学高选?哪能分出高下?”
类似于馆阁这样的皇家图书馆机构,事实上从先秦时代便已经有了。从中走出的名人数不胜数,而馆阁作为典籍之西昆,育才之蓬山,使得馆职为人所重,只是前者历代皆有,而育才则是实打实的从大宋才发扬光大的。不过即便如此这并不妨碍前人对馆职的独钟其情。于文传的问题其实是脱胎于唐时故事,贺知章自太常少卿迁礼部侍郎,兼集贤学士,当时乾曜和张说秉政。乾曜便问过侍郎与学士之间哪个更美,贺知章的回答自然是学士第一,侍郎第二,这也足以反映出唐人对三馆学士的认同。唐时尚且如此。到了大宋更是登峰造极,只是贺知章的集贤学士乃是真学士,王景范的直史馆虽也称“学士”。但哪个更货真价实一眼便知。
王景范自然是知道这则典故的,以乾曜比于文传。而自比贺知章,这哪里让于文传受得了?当下于文传一辑到地笑着说道:“老师莫要怪罪学生!”
“三馆秘阁。地望清切,非名流不得处。昔年范景仁为馆阁校勘当迁校理,宰相庞籍就曾有言:‘范镇有异才,恬于进取。’乃除直秘阁。”王景范笑着走上前去将于文传扶起说道:“各人有各人的道,我之道非在馆阁,不过是一个经历而已,一入馆阁遂成名流,非名流不足以问鼎仕宦坦途,奈何我也只得走上一遭……”
于文传在那里装模作样实则是恭喜王景范获得这个职位,而俞樾就显得有些木讷,只是躬身拜道:“恭贺老师!”
王景范双手扶住俞樾手臂笑着说道:“不用这么多礼,萌甫与寿道亦会有如此经历……”
于文传和俞樾去年在渭州参加发解试,榜文一出便占据了头两名。在京师开封这等人文荟萃之地他们两人自然是翻不起什么浪花的,而在渭州他们与王景范的关系并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榜文一出当然是引起了轰动——王景范可是上一次春闱大比的状元,而眼见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的于文传和俞樾这么轻易的通过了发解试,难免给人一丝别样遐想。
“老师一入馆阁本是美事,只是日后到了书院难免要遭国子监博士的冷眼啊!”于文传笑着说道。
王景范摆摆手答道:“数月不见,寿道见闻又是大涨,莫非这几月时间寿道除了应考之外,还有闲情翻阅典籍?李觉之事已然过去了几十年,早已往事如烟,至今尚有几人记得?只是回想当年国子监已无李觉时那番鼎盛,若想恢复旧观难矣!”
当年朝廷选择国子监博士李觉属以修撰二朝政事,崇文院王禹偁《上史馆吕相公书》中对此提出异议,认为馆阁文人久事文学完全可以胜任此事,甚至提出崇文院馆职官员与国子监博士同台竞技一比高下。也难怪王禹偁如此激愤,在他们眼中能够与文事沾边尤其是这种修史之事馆阁当之无愧的是首选,国子监插了一手确实是将馆阁激怒了,为了维护馆阁的神圣和权威,王禹偁在上书中难免有些意气用事,不过反过来看能够将馆阁逼到如此地步,李觉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王景范看得出来于文传两次引经据典似乎别有深意,看来这次渭州发解试他们两人考得确实不错,而于文传多少有些踌躇满志,似乎这一科已经志在必得一般。不过王景范却并不这么乐观,丁酉年春闱他都知道试题尚且考得如此艰难,唯一的解释便是运道够好。能够通过发解试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更何况渭州与两浙和川蜀的发解试竞争烈度没得比,能够从南方的发解试杀出来的考生绝对是优中选优,才学运道都不会差到哪里去,能够在渭州称雄也许放到那些南方考生当中根本不值一提。
况且于文传根本就不知道中书门下已经开始对科举入仕的官员授官将要采取严厉的限制,以进士第一人的荣耀尚且几乎禁绝迅速升迁之路,更何论普通进士?王景范根本不敢去想连进士第一若无特别机遇还要在地方上干六年才得以入馆阁,那普通进士该怎么办?昔年进士第一几乎不出六年就可为两制,十年亦有步入执政的,这次中书门下无论商议出个什么条陈,对于升迁神速的进士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就是不知道于文传听后会作何感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