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建言布局
事实上没有让王景范等多久,晚间韩缜便将王景范招到家中通告了后宫周氏身怀有孕的消息,虽是有些意外但这对他而言是件好事,至少在周氏产子之前关于选立皇太子一事的争论可以消停一下了,无论是皇帝还是大臣都可以趁这几个月喘口气将精力转移到国家大事上来。
转天富弼在崇文院接见了王景范,这并非是王景范第一次见富弼,在他应诏回京之后没过几天便先后拜访过当朝的几位大臣,而富弼自然是其中必须要拜访的。王景范入馆阁为职自然按照规矩有一场宴饮,馆阁官员人人有份,宴会上也少不得诗词酬唱,不过这也都是应景之作,在得到韩绛的面授机宜之下,他对此也是略作准备好在没有在宴会上出丑——能够就任馆职的官员绝非侥幸,入馆阁犹如步入升官终南捷径,无论是有无出身皆是一时文学之选,经史子集、道德文章样样都是馆阁之人擅长之处,以往文人集会吟诗作词难有几首可堪入目的,而在馆阁之中的宴饮就算是应景之作也是外界文人集会所能够想象的,不事先做些准备就王景范的水平万难过关。
宴饮之后也就标志着王景范的馆阁生涯正式开始,不过作为丁酉科进士第一又是就任地方官考课成绩皆为优等而被皇帝擢升上来的官员,王景范的馆职只是贴职先前任命的翰林侍读才是他的本职工作——为皇帝顾问经史,侍读《文选》及词赋等,这也就避免让他被馆阁中繁重的文字工作所纠缠。王景范的官职任命使得他与宋敏求一心编书治学有着极大的不同。毕竟如宋敏求那般纯正的学者在馆阁中的还是非常少,绝大部分的馆职官员只是以此为进身阶梯而已。
馆职官员虽然清贵无比。不过在馆阁之中亦要承担繁重的校勘任务,早出晚归的辛劳使得很多奇书只是匆匆浏览并不能深久。要命的是这种工作多半都是由校理之下的准馆职官员来完成。只有校理之上这种情况才会有所改观,王景范就算不是翰林侍读也远比宋敏求的工作要轻松的多。如正馆职官员才会如同外人那般想象一样,熟悉典章制度历史源流,从而开拓视野,闲暇无事之时随分读书,鉴赏馆阁之中所藏书画,把玩器物以资学养,乐史、王禹偁在馆阁中都是直馆之职,才会有如此丰厚的著作。至于如宋敏求这般乐在其中的低级馆职,十几年下来也不过是在本职工作之外编著《续唐录》百卷。
“见复欲以《艺文志》内所有书广求兼本,令在馆供职官重复校正,此事虽是规模浩大,但若事成则利于子孙,某家当面呈陛下之时多与缓言,只是须知此事亦是难行,非短时间内所能及……”富弼端坐正首,在看过王景范呈送的条陈之后。斯条慢理的说道。
王景范叉手说道:“下官窃以为战国以后及于两汉皆是古书,文义简奥多有脱误,需要诸本参订。下官尚在求学之时便以有此设想,然古书真本难求。民间既有藏之亦是不肯轻易示人,下官于崇文院内走动一番之后,馆阁藏书浩如烟海。若只是以《前汉书?艺文志》所有书以朝廷之力于京师及下诸路藏书之家,借本誊写送官。俟其已精。以次方及魏、晋,次及齐、宋以下。至唐则分为数等,取其甚者加校正,三馆皆置之,庶几秘府文集得以完善……下官以愚陋而添置儒馆,谨以职事而言之,无补大猷甚为汗颜……”
富弼听后笑着说道:“见复有心了!某家久闻见复著《大学》、《中庸》章句新解,亦曾观阅获益良多……”
“相公谬赞了!下官少尝有志于经,然步入仕途以来吏事废学,未能成就其志。蒙陛下、相公论荐置之书府,下官窃自庆幸居文字之职别无吏责,若相公准许以尝下官所学《礼》、《书》、《春秋》,发明大义取古人之所未到者篡而为书,一二年间三经之中必有一者成焉……”王景范看着富弼叹了口气说道。
“既然如此,见复可将此写成详细条陈,可送至中书……”富弼见王景范对于校勘古书以是下定决心,况且这条建议本身就有很大的价值,遂在这里点头应下,只要王景范的奏疏一上他这边就会开始运作通过施行。
《艺文志》乃《汉书》十志之一,当年班固为纪西汉一代藏书之盛,根据《七略》改编而成,共收书三十八种,近六百家,一万三千余卷。显而易见《艺文志》几近将文典精华一网打尽,若是能够完成那其功勋不下太宗、真宗两朝编写四大书,甚至尤有过之——校勘《艺文志》所载群书工程浩大,肯定是不可能全部完成的,况且书籍普及是隋唐才开始的,如班固所处西汉尚处在竹简帛书记录,再加上经历历代战乱兵火,在记录书籍内容上的脱简错误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一些书早就绝迹失传了。
即便此次校勘《艺文志》所载书籍注定不可能已尽全功,但经过此次校勘的书籍凭借着大宋发达的印书销售系统,可以想象今后凡提起某书必以崇文院校勘之后所发行的版本为尊。而校勘群书的同时,以崇文院三馆秘阁的实力,必将会出现一段馆职官员著作出书的高潮——馆职官员磨勘升迁也是需要有著作数量的要求,而其中一些经典著作的流传势必会让某些幸运儿留名青史。
事实上王景范在得知自己回京入馆阁之时,便心中存下一个念想——父亲生前曾言后世千年之中集大成的类书登峰造极者无非是《永乐大典》和《四库全书》,不过前者毁于战火不得存,后者则是因为满清异族统治删删改改不得信。后世宋本书如此视若瑰宝。除了刊刻精美之外就在于其真,《四库全书》成书之时尚不觉得宋本有何等珍贵。但随着《四库全书》流传日广人们对比宋版之后才发现删改的已经是面目全非,而后这宋本书就更加弥足珍贵了。
其实大宋也有自己的类书。太宗、真宗朝所编写的《太平御览》和《册府元龟》便是类书,唐代亦有《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存世,更早可追溯到魏文帝的《类聚》。王景范不知道被父亲极为称道的《永乐大典》是何气象,不过此书在父亲那时已经几近绝灭,剩余数百册更不是他所能接触到的,只是从其单凭名气便比那全本《四库全书》还要胜过一筹便可窥一斑。
王景范是没有这个能力去编写类书的,这种工作只有凭借皇家的能力来办,况且大宋已经有《太平御览》和《册府元龟》在前,编写大型类书的可能性并不是很高。而这种书一旦开始编写,那耗时绝非两三年便可以完成的,此种文学荣耀对于王景范而言实在是鸡肋他亦不屑为之。不过他倒是有心在自己掌权之后推动大型类书的编写,现在只是推动朝廷在民间四处访书——一些孤本、秘本、手抄本、禁毁本、保留本这些极为难得的书籍根本不是一次朝廷下诏访书便可以搜罗齐全的,必须长期的搜集才能最大限度的收集起来。
大宋帝国走到现在正处在难得的太平时期,而当今皇帝亦是好文之主崇儒稽古,从编校馆阁图集十分频繁便可以看得出来。王景范初入馆阁虽是有翰林侍读这样的特殊地位的职位,对于朝政既不可远离亦不可太近,想来想去建议馆阁校勘经典书籍才是最好的出路——在这馆阁之中人文荟萃。若是一味平淡无奇时间长了便就泯然众人,王景范可没有兴趣像宋敏求那样一入馆阁十几载。
在与富弼的交谈中,王景范也看得出来富弼眼中那一抹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疲惫,这个曾经舌战契丹的朝廷元老眼下也被周氏肚子里的那个孩子给搞蒙了。在董氏生了个皇女之后。众多大臣虽然被皇帝收拾了一通,但依旧摩拳擦掌想要与皇帝再来一场肉搏,一鼓作气将皇太子的事情敲定下来。但此时周氏怀孕的消息被证实之后,对这些大臣而言简直就是当头一棒。
不过王景范并没有傻得自己去撞这个枪口。在周氏没有将孩子生下来之前,任谁去提皇太子这档子事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甚至会遭来皇帝的嫉恨。如富弼这些朝廷重量级大佬都对此毫无办法,底下的人自然也就消停下来,而王景范对口袋中装着的《论选皇嗣疏》也可以继续保留着,等到了真的不得不表态之时,再拿出来救场。
富弼的麻烦在于他们进退不得,嘴上说的是希望皇帝生个男孩继承皇位,实际上却万分不想嫔妃怀上皇子——这所谓的十閤早就有风言风语传出,只是此事事关重大知晓的人都逼紧自己的嘴巴,王景范居然事先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昨夜韩缜将自己叫去的时候韩绛便就小心谨慎的屏退左右与自己提了一句,朝廷重臣并非是全无联系,韩绛等已经知晓这件事情的大臣已经开始心照不宣的要采取行动了,若是任由下去今天一个嫔妃怀孕,过几个月又有人怀孕,这很难让人相信当了三十多年的皇帝到如此岁数了生孩子的希望反而更大,董氏和周氏已经到了大臣们可以容忍的底线。
嘉佑三年的冬天是闰腊月,在迩英阁身穿淡黄色重裘的皇帝正兴致勃勃的带着自己所宠信的一些官员观赏雪景,这一天早些时候王景范被招到迩英阁履行自己的职责——在翰林侍读学士为皇帝讲解经义之时,王景范则是从旁侍读顾问经史。这个任务对于王景范而言难度并不大,如今天翰林学士胡宿讲的《春秋》都是每个士子必读之书,对于春秋的权威相关书籍任何一个参加过科举考试的学子而言都并不陌生,关键看个人的反应能力、记忆能力和领悟能力才会分出个高下,这对王景范而言自不会有多少麻烦——他对于经义史籍的信心远比吟诗作赋要强得多。
也许是周氏怀孕使得皇帝最近的心情格外的好,而在迩英阁听经之时翰林学士胡宿和王景范搭配的非常顺当。王景范将讲解的内容与朝廷中的典章制度结合的非常好,皇帝也听得直点头。至于胡宿则是悄悄的松了口气生怕王景范第一次讲经出什么漏子。
讲经之后迩英阁院中观雪,而旁边的知制诰刘敞则说道:“三代之典。日食无预避之事。先王制礼,过之者犹不及。其制法,先时者与不及时者,均贵得中而已。汉唐素服寝兵,却朝会不视事及求直言,大率皆在合朔之辰,未有先时旬日者也,兆忧太过,《春秋》所讥。乞详求旧典,折衷于礼……”
刘敞的话来得十分突然,今日讲的是《春秋》而前日刚出诏令:“明年正月初一日食,自丁亥日(二十一日)开始避开正殿,减少日常膳食……”今天已是腊月十六,离丁亥日不过五天,知制诰刘敞等人对此十分不满,认为提前的太多不如就在正月初一那天按照旧礼意思一天已是足够。
王景范自然知道日食是怎么一回事,也曾听闻父亲说过后世可以非常精确的预测日食、月食等天象发生的时间。甚至可以到哪一时哪一刻开始发生何时结束。虽然他的数学学得不错,但如这等预测天象的手段一来王景范的父亲并不知晓其法,二来也并非是其兴致所在,只是觉得挺好奇的。并没有什么惊异之处。三天前的诏令他也是知道的,不过他并不如刘敞一般能够从中嗅到其中意味而忽略了过去,反倒是刘敞借着今天讲《春秋》将此事提了出来。刘敞这种见缝插针的本事亦是让他有些汗颜,心中暗道一声“惭愧!”——翰林侍读真正的意义便在于此。能够在与皇帝接触的时候,尽可能的将自己要表达的东西与皇帝的话题结合起来。
不过说起来这个刘敞与王景范还是有些相似经历的。刘敞是庆历年间的进士,原本廷试第一,不过编排官王尧臣是他的内兄,为了避嫌他主动降为第二名,结果那一科的状元便是贾黯。而刘敞在点中进士之后一样任蔡州通判,只是回京之后任直集贤院,判尚书考功。
王景范在胡宿身后听到刘敞进言之后,也发觉按照典制这种避开天兆的规矩早就名列在册,皇帝这么早早的提前了近十天便开始避开正殿,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琢磨了一下他自己也是不得要领,因为最近除了周氏怀孕之外,朝廷没有什么重大事务需要抉择,最多便是对于日后朝廷科举、制举取士升迁慎重的讨论,中书门下两省已经拿出意见了,不过还没有交付讨论这也算不得数,就算真的交出来讨论也不至于掀起什么风波来。
皇帝在听了刘敞的进言之后默不作声,而韩绛则在此时向后稍微退了半步与王景范并列,用手指在王景范的手背上画了几笔,王景范立刻认出了韩绛所写的字应该是“沔”。韩绛神色无异,而王景范心中却不住的翻腾——知制诰刘敞与韩绛关系匪浅,两人虽非同年但却有着非同一般的私交,月前正式以韩绛进言要求中书门下官员名义和所负责的事务不相称,应该重新厘定,而这项工作便是有韩绛、胡宿和刘敞来完成。
韩绛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提醒,显然之前韩绛便与刘敞已经沟通过了,所谓的这个“沔”字也不难猜,正是当年让王景范之父颇为顾忌的孙沔——当年孙沔的贪婪让王景范之父认清了这个社会的现实,宁肯守着渭州一生不出也不轻举妄动免得招来孙沔这样的贪婪之人。对于孙沔这样的败类王景范是乐于见得他被人整治的,而看一看旁边的翰林学士胡宿,他也同刘敞一般都是治《春秋》的名家,不过此时他的脸上多少有些讶异,显然这个老头被排除在外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更何况要倒霉的人还是一个败类,他更不会有出手的想法,王景范好整以暇脑袋中思索了一番便端正心态从旁看戏。
正当大家都以为皇帝要多少给刘敞一个回复的时候,没成想皇帝站起身来径直离开了迩英阁,无论是刘敞、韩绛还是胡宿等人都是满脸讶异。不过王景范对此倒不是特别意外——皇帝这招走为上已经不是第一次用了,而且只要他愿意基本上每次都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来贯彻自己的意志。皇帝执政三十多年,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能够听进劝谏,并且任用的大臣也多是贤能,不过他也会不讲理的,而在他不讲理的时候别说《春秋》大义无法约束他,就算是生死两皇后这样的事情都可以办成,更不用说提前十来天避开日食了……
不过王景范关心的并非是这些,而是非常好奇这些大宋顶级文人是怎么借这次日食有些略微偏离礼制的做法来废掉孙沔呢?两者根本就没有什么共通之处啊!正当他满腹狐疑之时,韩绛轻轻的叹了口气说道:“见复,今晚过府一叙!”说完便同刘敞一起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