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过，那天气便渐渐冷了下来，淅淅沥沥几阵秋雨下过，层层渐凉，永寿宫内的地龙热炕却是极暖，青月素来畏寒，整日地待在东暖阁里，连殿门亦不愿出去半步。

　　那日其其格方端了雨前龙井上来，青月原坐在那炕上，执了一本《漱玉词》静静看着，伸手便去探那杯茶，其其格亦伸手替她去端，口中道：“格格仔细烫。”

　　她素日稳重大方，那日却无意碰洒了茶盏，那茶汤滚烫，碧绿一汪，倾覆在那楠木桌案上，她纤细白嫩的手烫得绯红，却只顾着那帕子拭去案上水渍。青月见她容色苍白，盈盈含泪，心下便知不好，忙传了其木格拿烫伤膏来，拿白玉拨子仔细替她抹了，方拉着二婢坐下，只开门见山道：“你近日心神不定的——可是为了那董鄂家的费扬古？”

　　自六月里断虹桥一变后，费扬古虽为受皇帝申饬，荣宠恩遇却不似往日，连带着正白旗一众侍卫，皆郁郁不得志。其其格只是仓皇的摇头，那面上莹白，半分血色也无，只教人心生怜惜。

　　其木格温言道：“费扬古将军好歹是皇贵妃的弟弟，皇上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了他去。”

　　青月静默不言，只抚着那靛蓝封皮的皱褶处，愣愣地出神，其其格觑了一眼她的神色，只道：“是奴婢不好，教格格为难了。”青月方回过神来，见她花容失色，便说：“岂不闻‘就中更有痴儿女’，我亦是过来人，如何不知，又如何能苛责你半分？”

　　其其格眼中一酸，忙拿了帕子，稍稍拭泪，方道：“费扬古……他向来自视甚高，如今……”

　　青月一双乌黑温润的眸子里含了几分清冷与镇静，只道：“这便是我最担心的。费扬古心肠不坏，亦是年轻有为。只是到底年少气盛，何况，你原就长他两岁……”

　　其木格亦是忧心如焚，瞥了其其格一眼，方温言道：“我瞧着费扬古将军，对其其格姐姐确是真心实意的。”

　　青月温婉一笑，只道：“我如何不知呢，只瞧着其其格每日盯着那匕首的神色便懂得了。两情相悦，便是如此静好岁月。”她轻轻执了其其格的手，又仔细拿素白绢子包扎了那伤口，方道：“这几日好好休息罢，有什么事便吩咐了伺候茶水的小宫女去做。”

　　她见着窗外晨雨渐停，秋意盎然，那天空明净如洗，渐渐退去了阴霾，不禁笑道：“许久不出门了，去见一见念锦与端敏也好。”说罢命了安德广传肩舆，只十数人跟着，直朝着景阳宫而去。

　　那雨后的青石方砖愈发干净明洁，抬轿的内监靴声橐橐，步伐整齐，青月坐在那肩舆上，怔怔地望着碧蓝一方天空出神，那朱红飞檐的一角，隐隐反射出碧金琉璃瓦的色泽。

　　那远处脂香盈盈，珠翠玲玲，青月方回过神来，极目远望，却是皇贵妃与贞嫔二人，携着数十宫人，捧着各式器物迤逦相随。董鄂凌霄凤目一抬，温婉如花，昂声笑道：“静妹妹这是要去哪？”

　　青月略一沉吟，方轻声吩咐了安德广退避至宫墙下，那容色冰冷，直似一钩清月，只凝视着董鄂凌霄，静默不言。

　　董鄂凌霄神色一变，旋即恢复如初，只笑言：“本宫与贞妹妹赶着去向太后请安，便劳妹妹借过，本宫先行一步了。”她的肩舆方经过青月身旁，忽地驻足不前，只道：“静妃妹妹好歹身在妃位，身边就只这几个人伺候着吗？可要本宫派人送你一程？”

　　青月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那双寒眸若星，又明如秋水，沉吟半晌，那颊边酒窝盈盈，方道：“本宫前去寿康宫向懿靖大贵妃娘娘请安，皇贵妃可要一同前去？”

　　董鄂凌霄心下一凛，眸中烈烈如火，紧咬了贝齿道：“本宫还有要事，便先行一步了。”

　　贞嫔素来性子温顺，那眉眼处纤柔明和，对着青月温婉一笑，只道：“静妃娘娘有礼。”

　　其木格见那迤逦一列宫人簇拥着轿辇，愈行愈远，方撑不住笑出声道：“格格这张利嘴，奴婢真是学也学不去的。”青月亦是莞尔，道：“董鄂氏在人前温良贤淑，我原以为她心机深沉，如今看来，却是这般沉不住气……”她沉吟片刻，方道：“那位贞嫔，先头看着不起眼儿，如此看着倒并非等闲之辈。”

　　她方进了瑶光殿，见恪妃坐在那炕上，膝上搭着鸦青色的多罗呢毯子，便笑着唤一声：“念锦——”

　　恪妃正倚在那苏绣云纹枕上绣着一方绢帕，见了她来，忙不迭放下手里的绣活儿，起身携了她的手，只道：“数日不见妹妹了。”青月往那炕上一坐，恪妃便顺势拾了多罗呢毯替她覆在膝上，又唤了双燕：“去拿热奶茶来。”

　　那鸦青色的软毯覆在身上，轻柔温暖，青月素手一抚，只笑道：“这颜色确是好看。”恪妃长眉轻舒，道：“妹妹如今不爱那些花儿粉的了，我瞧着你素日穿的，可不都是这些个青碧色么？”

　　青月黛眉轻簇，那眸光里隐隐黯淡了几分，道：“如今年纪渐长，不似往日小儿女之心了。”恪妃便笑：“我们才真真是年老珠黄了，前些日子还说起，这满宫里唯有妹妹与端妹妹，还是当年如花玉貌呢。”

　　青月喟叹一声，方道：“这话倒教我想起初嫁的那一日，颐兰姑姑亦赞过我的容貌，只是这么些年了，许是我自己看得久了，倒不觉我生得有几分美貌——总以为自己与那位皇贵妃相比，才德不如，容貌有距，否则这么些年，她如何圣宠不倦。”

　　她的声音似清寒的露水，几分空灵，听来只觉感伤，恪妃从未听她说过往事，亦不免含了几分悲悯。她自是艳绝殊色的女子，只是多年饱经风波，日渐生了清高与孤傲，亦将她一颗缱绻的真心，消磨得敏感而脆弱。恪妃伸出温软纤细的手，握上她紧紧蜷曲的十指，只觉得如那素白的薄胎瓷，冰冷而易碎，不禁温和道：“妹妹这便是妄自菲薄了，若论容貌才德，宫中无人能出尔右。”

　　青月只顾着自己出身，哀凉一笑：“姐姐这是安慰我罢了。”又道：“方才来时遇见了皇贵妃姐妹，倒不由想起了瑾瑜宫里头那位夷贵人来，不知是否真如姐姐们所言，如此目中无人。”

　　恪妃念及旧时，亦曾与夷贵人颇有龃龉，便道：“想来我也许久不曾见过故人了，便邀了端妹妹一同去景仁宫罢。”说罢便唤过云雁，道：“去请端主子来，就说我与静妹妹先行一步，同去景仁宫。”

　　那舆轿停在景仁门外，恪妃方携了青月的手，便听得东配殿处女子争执不休之声。青月不禁略皱黛眉，直朝着猗兰阁去。那阳光透过云彩，依稀露了几分，那阁外的莲瓣云纹藻井顶心下，康妃的陪嫁侍女霓裳正与贴身伺候夷贵人的璐儿争执不下。

　　恪妃虽素温和宽厚，当下亦不禁皱眉道：“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霓裳回首见是恪妃，忙恭敬行礼，璐儿却是不屑的神色，微微肃一肃，道了声：“恪主子安好，静主子安好。”

　　恪妃便问霓裳：“出了什么事儿？”霓裳略略一福，句句娓娓道来：“方才内务府梁谙达手底下的小内监送下月份例之物来，贵人一月所得的猪肉不过六斤、鸡鸭共八只、羊肉十五盘⑴。这才是月初，夷主子领了猪肉一斤，鸡鸭各一只，便道五阿哥要的乳母要催奶，将我家主子份例的的九斤猪肉和十只鸡鸭扣去了一半。”

　　青月心中生怒，正欲发作，便听得景仁门外娇俏一把女声道：“真是天大的本事，小小贵人竟敢克扣起康妃娘娘的份例来。”她循声望去，正是端妃俏生生立于眼前，那雪白面孔含了三分绯艳之色，想是愠怒不已，又对着霓裳道：“若是乳母要催奶，便让五阿哥的额娘回了万岁爷去，或是去那承乾宫里求皇贵妃的恩典，在这景仁宫里头吵嚷，没的污了本宫的耳朵！”

　　霓裳素来聪慧，忙对着端妃屈膝道：“奴婢谢过端主子。”说罢便命了小宫女要将份例之物端走，那璐儿脾气却是倔强，虽当着几位主子，亦不遑多让，拦着霓裳不让走。霓裳到底护主心切，便高声斥责了几句，却听得那猗兰阁里头，小儿啼哭之声愈甚，一时间忙止了手中动作。

　　不过片刻，夷贵人方披着件家常的绛紫色素花蝶纹长裳出来，只微微福了一福，满脸愠色不溢言表，青月还未唤她起身，夷贵人上前对着霓裳便是一记耳光，道：“贱婢！青天白日的吵吵嚷嚷，也不怕惊了五阿哥安眠！”

　　因着康妃犹在殿中，无人相护，霓裳到底委屈，那双目一红，忙以手掩了脸，道：“奴婢知错。”

　　端妃出神颇高，容貌亦出众，向来瞧不上蓬门小户之女，见得夷贵人如此放肆，只冷冷道：“宫中规矩，宫女许骂不许打，贵人难道忘了？”

　　夷贵人见得端妃动怒，亦不敢放肆，只屈膝道：“五阿哥原在猗兰阁里睡着，被这贱婢一惊，啼哭不已……娘娘没有做过母亲，自然不知这做母亲的心疼之处。何况康妃娘娘平日仗着自己位份高，克扣了臣妾不少，如今臣妾不过拿回自己应得的份例罢了。”

　　她一番话，原有几分得意之色，宫中便数夷贵人儿女双全，先头生了大公主，如今又有了五阿哥常宁，寻常庶妃亦不免处处恭维。但端妃乃阿霸垓部一等台吉之女，自小便是掌上明珠，又深得皇帝宠爱，丝毫不将夷贵人放在眼中，那秀眉一拧，便道：“五阿哥年纪尚小，多些滋补之物原是应该的。”

　　夷贵人愠怒的面上不禁缓和了几分，只道：“臣妾便谢过端妃娘娘了。”说罢便吩咐了璐儿，正欲回那猗兰阁，却听得端妃娇俏笑声，只道：“五阿哥需要滋补是不错，可三阿哥是本宫的义子，亦是长身体的时候，本宫也不能不管不顾罢。”

　　那廊下一间秋菊开得极盛，正是花房新培植的“金霞冠”，夷贵人的面色便如同那秋菊寥落，隐隐含了几分不快，只道：“娘娘这是何意？”

　　端妃拈了一朵*在手，不紧不慢地扯着那花瓣，道：“原以为夷贵人是聪明人，不意如此愚笨，当真要本宫说得明白么？”她冷冷一笑，将那扯得残破的秋菊掷在夷贵人足下，方道：“本宫是妃位，三阿哥的额娘也是妃位，五阿哥不过是小小一个贵人所生，竟也敢与三阿哥相争？”

　　夷贵人的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只尴尬得说不出话来，青月的眼风往她面上一扫，只觉厌恶，她原算不得花容月貌的女子，从前不过因性子温顺而得了几分恩宠，如今仗着董鄂氏撑腰，竟也如此放肆了起来。

　　青月温和一笑，上前携了端妃的手，只道：“姐姐何苦和这样的人怄气？”说罢又对着廊下的夷贵人冷笑道：“贵人从前住在景阳宫里头，嫌着那里清冷偏僻，又说恪姐姐苛待于你。如今搬来了这景仁宫，又嚷着康妃多番克扣，我便奉劝贵人一句，顶好捡了高枝飞到那承乾宫里头，免得留在这猗兰阁里，教本宫与几位姐姐日日来景仁宫看望康妃，都要见着你这幅小人得志的样子。”

　　青月声似莺啼，分外清灵悠远，廊下伺候的小宫女不过十三四的年纪，听得一番话已然笑出了声。夷贵人的面色愈发难堪，仿佛开败了的荼蘼花，飞快地阴沉下去，只道了句“臣妾告退”，便携了璐儿匆匆回了猗兰阁。

　　端妃上前虚扶了一把霓裳，方温和道：“回去上点药，免得教你主子担心。”

　　霓裳轻拭了泪水，凝噎片刻，道：“奴婢谢端主子关怀。”又对着恪妃与青月笑道：“我家小姐方才还念叨着几位主子呢，如今便来了，可见几位主子与我家小姐当真是心有灵犀，奴婢这便去吩咐羽衣上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