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青月入宫封后已有整整一月,这一月里,福临几乎夜夜歇在坤宁宫,将六宫粉黛尽数撂下。然而因着中宫得宠,后宫妃嫔多怒而不敢言,只在定省太后时,恭妃颇有抱怨道:“皇后娘娘仗着自己身份尊贵,日日霸占着皇上,到让姐妹们终日不见天颜了。”
彼时太后安然于凤座之上,檀香袅袅,衬得她愈发眉目宁和,端庄高远。她徐徐饮着一杯红枣枸杞蜜茶,不愠不火道:“天凉了,恭妃也要注意保暖,若是一味让自己寒了心,只怕冬日里不好过呢。”又温和对六宫嫔妃道:“如今巴常在临盆在即,哀家十分欣慰,但皇后甫立,哀家亦盼望一位中宫嫡出的阿哥。”说罢便命苏茉尔赏了巴常在,以宽慰她怀胎之辛。
如此一来,恭妃便有些讪讪的,六宫诸人更不敢轻议青月得宠之事。
秋色渐浓,弥漫在无边的红墙高瓦中,园里一片片黄栌、银杏、梧桐皆被秋意染成了金色,空气里满是金桂的甜香四溢。这一日秋风飒飒,福临自乾清宫批完奏折,已是傍晚时分,落晖洒于殿前月台,有初秋的薄薄温暖之意。吴良辅上前打了个千儿:“皇上,您今日吩咐了要去太后宫里用膳,是否即刻备下轿辇?”
福临微微迷离了眼神,见天色一分一分暗淡下来,紫禁城的天空显得愈发高阔而深远,不远处隔了交泰殿,依稀可以看见坤宁宫的一隅,金黄的琉璃瓦显得干净而清透,他的面容不禁染上了一层欢欣:“先去坤宁宫。”
福临与青月在慈宁宫用完晚膳,陪着太后聊了许久。太后虽素日端*厉,对待青月却是分外喜欢疼爱。青月天性善良纯孝,如今与太后亲上加亲,又因着对福临的情义,直把太后当做了生母一般。
约莫半个时辰,福临便以批阅奏折为由向太后告辞,二人比肩而行,一众太监宫女皆垂首跟在一丈开外之处,不敢过分上前。
天阶夜色凉如水,漫天的星子光辉闪耀,青月在那片夜空下笑得温柔婉约,望着福临因浅笑而微皱的眼角,不禁含了些喜悦和羞怯,一时不知说什些什么,便随口说道:“今日那道‘蟹肉菜薹’做得很好,所用膳具也十分精致,皇额娘亦用了许多。”
福临起初静静地听着,忽然伸手刮了一下青月微翘的下巴,戏谑道:“果真是贪吃,蟹黄还留在嘴边呢。”
青月忙抽出身侧的翟紫百合丝巾掩口不语,方才想到上了福临的当,便轻轻拍了他伸过来的手,一时间情意缱绻,青月不禁低下了头,揉着手里的绢子不再言语。
福临颇关切道:“听其其格说你素来对鲜虾之物最为敏感,今日的蟹肉吃了那样多,可还要紧?”
青月摇摇头,鬓边垂下的海棠千丝步摇玲玲作响,一如她的声音般欢悦清脆:“不要紧,何况我素来喜食海鲜,只是虾类断断碰不得而已。”
一言一语间,已然到了坤宁宫的正门,青月颇有些落寞道:“你政务繁忙,便先回去罢,明日还要早起向皇额娘请安呢。”
福临握住青月的手道:“听闻坤宁宫里的金桂开了一树,我可否进去看一看?”
自心底里漫出无尽的喜悦,青月却佯装勉强道:“整个坤宁宫里的金桂都是你的,又何必来问我呢?”
秋风携起一阵清香,拂过彼此的侧脸,坤宁宫的庭院里,桂花开得正盛,一朵一朵若小小的金色星子,月色倾泻其上,滟滟生光,幽香馥郁,沁人心脾。
福临伸手接过几朵飘落的零星桂花,趁青月不意,倾倒在她乌黑如云的发髻上,青月躲闪不及,只得伸手摇下更多的落花,二人顷刻间沐浴在金色的桂雨中,芬芳四溢,欢笑不语。
夜色愈发浓重了,青月望着银白色月华下的福临,如天神倨傲莅临凡间,丰神俊秀,卓然而立,这样的男子,却始终凝望着她,笑得如此温柔亲近。柔和的唇映着洁白的齿,眼角刻着生来便带着的浅浅纹路,笑起来同她一样,仿佛连那双眼睛,也是在笑一般。每每想到此处,便觉得与他有千丝万缕的相连之处,是旁人所没有的。
福临忽然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明日一早我来坤宁宫罢。”
青月隐隐猜见了什么,却不直言,只道:“可是要我备下早膳?”
福临轻轻拂下她鬓边的几朵金桂,温柔道:“我来与你一同去向皇额娘请安。”
福临走后,青月独自一人坐在寝殿的贵妃榻上,翻来覆去看一本宋词,那字里行间,却仿佛都是福临的影子。其木格端了浸手的玫瑰蜜汁进来,见青月独坐榻上发愣,不禁笑道:“格格可是成花仙子了?”
青月一时未回过神来,只随口道:“什么?”
其木格细心地替她取下云髻上的几朵桂花,打趣道:“奴婢和其其格可都看见了,格格与皇上好大的兴致!”
青月轻轻一拍其木格的头,口中道:“没大没小的丫头,快去命小厨房细心备着明日的早膳,”她微垂蛾首,隐隐有些羞涩,“他要过来。”
翌日一早,福临一下朝便赶了过来,与青月用过早膳,便携着她的手,一同去慈宁宫请安。临行前其木格悄悄对青月道:“皇上来了这第一次,今后便会日日都来宫里接格格,一同去慈宁宫请安的。”青月轻斥道:“又胡说了。”
却果真被其木格言中了,自那日后,福临每日下朝,皆会绕行至青月宫中,与她携手同行至慈宁宫。六宫宫人皆道帝后琴瑟和谐,恩爱非常。
不过几日,宫里从江南新进了一班御厨,皆是苏杭一带擅烹杭帮菜的庖丁。青月素来贪食,福临便拨了一批新进御厨赐给坤宁宫的小厨房,眼见着秋风渐起,正是膏蟹肥美的时节,福临特设宴在坤宁宫里独为青月备一桌江南筵席。
为着这场盛宴,坤宁宫的御厨整整忙了几日,从选材到雕工,无不绞尽脑汁,生怕出一点差错。青月为着福临一片心意,十分欢喜,命其其格在库房里取出一对陪嫁的象牙镂金青玉的龙凤碗筷以作筵席之用,那碗筷雕工皆是上乘,象牙莹白,青玉温润,望之华贵异常。
到了晚膳时分,华灯初上,福临与青月比肩而坐,尽数屏退太监宫女候在门外,偌大的坤宁宫里唯余两人温文软语。
洒金刺绣龙凤呈祥的锦绣桌布上呈满了一桌江南美食,望之便垂涎三尺。苏杭最负盛名的便是西湖醋鱼、白切素鸡、东坡肉、白蒜扇贝、宋嫂鱼羹、莼菜羹汤、酒酿圆子、藕粉桂花糕,更兼上贡的阳澄湖闸蟹,配一盏凤爪菊冻茶,令人垂涎欲滴,十指大动。
福临不时为青月挟菜添汤,二人言笑晏晏,莫不静好。福临环顾四周,见殿内已摆上了取暖用的炭炉,便问道:“内务府近日可将冬日份例的炭送来了?”
青月正专心致志地剥着凤碗中的闸蟹,随口应道:“是。”
福临没好气地端过她的碗,又迫她正色看向自己:“数目可有些不对?”
青月依旧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着蟹钳,不知福临意欲何为,颇有些不耐道:“依照皇后的份例,红箩炭二十斤,黑炭六十斤,皇上可要去数一数?”
福临叹了口气道:“我怕皇后受了凉,命人将黑炭换成了三十斤红箩炭。”
青月眼底倏地一亮,脸颊因感知他的关切而微微泛红,轻巧一笑道:“不曾记档?”
福临将白玉凤碗端回青月眼前,摇头道:“自然,你素来畏寒怕热,二十斤的用量恐是不够,那黑炭用久了又熏得脑门疼,你如何能用。”
青月只觉如坠入云端一般,听着他温柔的言语,连自己的一颗心也柔软下来。她伸手握住他的指尖,轻声道:“你怎么知道?”
福临一愣,半晌方吞吞吐吐道:“天气热时你总爱蹬被子,有时一夜里要替你盖三四回。若是稍稍冷一些,却又裹得紧,我分毫也扯不动,只好披衣另取一件毯子来。”
青月的双颊顿时飞起两片红霞,虽是羞赧的神色,心下却是无比的温存与感动,忙岔开了话道:“幼时曾随父王和大哥到过一次江南,如今还记得那西子湖畔烟雾迷蒙、杨柳垂荫的美景,真是毕生难忘的模样。”
福临见得青月痴痴的神色,亦是神往不已,便认真了神色道:“我如今已经亲政,待到天下安定下来,我便带你去江南,在那里修一座大园子,临着西子湖畔,种满你喜欢的花草。”
青月含笑望着他,似有些不相信道:“皇上可不管政务繁苛了么?”
福临便道:“到那时,我便逊位给我们的阿哥,与你做一对普通的夫妻,待到八方平定,国泰民安,咱们便住在自家的宅子里,过自己的静好岁月。”
青月听得极安静认真,良久,有隐隐的热泪几欲落下:“那园子里,要种满四时的繁花,春日里与你花下临帖,夏日与你赏荷作画,秋日里望枫吟诗,冬日与你一起赏雪看梅,红泥火炉。我要陪着九郎,一生一世,不离不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