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凉如水里,风声飒飒,只听得檐头铁马响声凌乱,夹杂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教人不得安眠。
青月半倚在那榻上,素白手心里紧紧握着一枚翡翠环佩,用宣白色绸缎系成的和合如意结系着,那翡翠质地温润通透,精心雕刻着一对鸾鸟和鸣图案,正是白日里自夕颜腰际取出之物。
她沉思了数个时辰,只觉头痛欲裂,那殿中焚着凝神的檀香,地龙亦暖,却只觉周身发寒。哭得久了,倒也麻木了,其其格几番进了暖阁里头,欲息烛火,见她只是对着那环佩出神,也并不敢多言。
其其格用银簪子将那烛火挑明了,又仔细笼上白纱罩子,方轻声道:“格格仔细伤了眼睛。”青月不置可否,只低低应了一声,她屈膝一福正欲退下,却忽地瞥一眼那块环佩,不禁奇道:“这仿佛是正白旗……”
她话音未落,青月便猝然转首,烛光滟滟里,那一双眸子清冷似寒星闪烁,隐隐带着一丝机锋与凌厉,道:“这宣白锦带可是正白旗的标志?”
其其格娟秀的面庞含了几分慌乱,忙道:“奴婢……曾在一位正白旗故人腰间的吩带上见过……似是各旗以各色系带为征。”
青月的面色忽地一沉,自言道:“我果然没有猜错,正白旗……董鄂氏。”
其其格问道:“格格可是疑心皇贵妃?”
青月静默不言,良久,方轻声道:“那环佩必是女子所用之物,前头襄亲王之鉴,董鄂凌霄确有嫌疑。只是……这宫中的董鄂氏,未必只有她一个。”
青月温热的泪水滴在手心的翡翠环佩上,那幽碧清透之色,触手生温,仿佛依旧带着夕颜怀中薄热的温度,而她,却一如她的名字一般,朝开夕落,在那芳华美好的年纪,遽然长逝。
夕颜过世后的几日,因着真相未明,后宫里流言四起,纷纷扰扰,多是平日里颇有嫌隙的妃嫔,传了话去诋毁旁人,亦有以鬼魂之说扰乱人心之众,然而众说纷纭的,皆是废后静妃妒忌成性,因着悼妃即将承宠,便下了狠手除去嫡亲的族妹。
那流言纷纷里,皇后虽奉旨查办,却毫无头绪,那日恭妃前来请安,谈及此事,淑妃方道:“听闻静妃自入宫之始,骄奢善妒,飞扬跋扈,亦是心狠手辣,毒如蛇蝎,或真是静妃妒忌亲妹所为。”恭妃听罢亦道:“那一日悼妃手中所留之物,便是从前静妃封后时赠与悼妃之物,悼妃死前所示,或是指认真凶之意。”
恭妃入宫最早,资历最深,而皇后甫立不过三四年光景,一番斟酌,便于三月十五日传了青月前往翊坤宫问话。
那日青月依依走入翊坤宫时,一身浅紫色翟凤锦衣,那裙角泛着玄青色的光芒,面容如清清浅浅一湾碧水,一步一生莲。她避世已久,方走入殿中时,几乎所有人的呼吸都微微停滞了。
皇后亦有一瞬间的失神,方居高临下地望着青月,冷漠道:“静妃,你可认罪?”
青月目不斜视,亦不将珠玉满头锦绣华服的皇后放在眼中,声音清泠如冰:“认罪?”
皇后的眼睛眯成了细细的缝,似要将青月看透一般:“你谋害悼妃,如今证据确凿,你如何抵赖?”
青月“呵”地冷笑一声,明媚如桃花瓣的眼睛弯成了迷离好看的弧度:“证据?”
皇后狠狠掷下手中的物件,一支修长的白玉木兰簪在青月脚边绽放,顷刻碎裂成无数莹白花瓣。
有清冷的碎片溅起,划过青月的黛紫色裙裾和垂于身旁的一双玉手,划出了几抹淡淡的殷红色。
一直沉默不语的福临皱眉道:“皇后别失了分寸!”又飞快地瞟了面无波澜的青月一眼,似蓄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关心,淡淡道:“传太医来看看。”
青月莹白如玉的手轻轻解下裙侧的淡青色薜荔丝绢,将手背的血迹轻轻拭去,仿佛感觉不到痛楚一般,抬眼凝视着阶上二人:“本宫下毒,谋害悼妃?”
恭妃听得这一句,已是猝然起身,对福临道:“皇上您听,静妃已经亲口承认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青月清澈如朝露的声音斥道:“恭妃你还是闭嘴的好,免得叫人以为科尔沁的女子皆是这般蠢钝无知之徒,没的丢了我博尔济吉特氏的脸面!”
她飘若惊鸿的面容骤然望向恭妃,一双寒若星子的眼眸直勾勾地盯住恭妃的面庞,叫人寒噤不已。
恭妃双颊顿生潮红,伸直了手指道:“你——”她贝齿紧咬,那眼中怒火升腾,然而她在青月面前,向来是不敢发作的,终究只狠狠一跺脚,坐回乌檀木椅上。
青月话中所指,也并非恭妃一人而已,此语一出,皇后亦十分尴尬,却犹自强撑道:“悼妃死时,将此物紧紧攥于手中,有人认出这是当年你进宫之时,赠予悼妃之物,你做何解释?”
青月微微一抬眼,眼眶泛红,似一枝雨后桃花:“这木兰花簪乃夕颜生前最爱,如今一朝损毁,皇后难道不怕午夜梦回,夕颜来与你讨要么?”
皇后惊得退一步,犹自强撑道:“皇上,静妃已承认此簪,可见悼妃死前紧握此物,意指静妃乃为真凶,还请皇上发落静妃,还悼妃一个公道。”
福临清朗的面容附上了一丝焦灼,思虑良久,方望着青月道:“夕颜与你姐妹情深,你不会加害于她。”
青月急急避开他的目光,恍若未闻般,只轻轻蹲下身去,那玄青色的裙裾划出一道暗色的弧线,云髻上一只玲珑白玉月牙簪缀着无数细碎的青色碧玺,玲玲作响。
她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素手,轻轻拾起数枚白玉兰簪的碎片,声音清冷如更深露重冰蟾挂:“本宫为何要害夕颜?于情,她是本宫嫡亲堂妹。于理,她亦是本宫在宫中为数不多的盟友。本宫若不是如同皇后一般糊涂,如何会去加害她?”
此语一出,殿中寂寥无声,唯有青月头上的步摇泠泠生响。
良久,恪妃方起身施了一礼,温柔道:“臣妾深知静妃为人,相信此事定非她所为,还望皇上明察。”
她温柔素雅的脸庞含着一点娇羞的笑意,静静望着福临,满是恳切与真诚。福临不置可否,只沉沉“嗯”了一声,复又道:“你身子弱,好好坐着吧。”
恪妃话音甫落,端妃与康妃俱是起身道:“臣妾亦相信静妃清白无辜。”
董鄂凌霄轻摇一把杜鹃啼血的团扇,无比关切道:“皇上,静妃妹妹出身科尔沁王族,又是皇上的亲表妹,难免骄纵任性些。但若说狠心杀人,又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同族,想必静妃妹妹是断断不会的。”
此言一出,面上似乎是替青月解围,却分明意指青月善妒狭隘,直说其有害人之嫌。
皇后眼见此状,急忙昂声道:“宫中早有传闻,静妃嫉妒成性,残害得宠妃嫔。悼妃入宫十载,向来无宠,可皇上甫下旨令悼妃侍寝,不过三日她便遇害,焉知不是静妃妒忌生恶?静妃若心中无愧,可敢让本宫派人搜一搜永寿宫——”
话音未落,只听得福临一声“不可!”,那神情慌乱之极,倒将皇后吓了一跳。
青月拾尽了那碎玉,放入帕中,细心将手心的青色丝帕包好,又拢入怀中,方起身环视众人。端妃与康妃自是隐忍关怀,唯有恪妃大胆相护,董鄂凌霄笑里藏刀,便连贞嫔也一言不发,隔岸观火。
青月眸中光芒如剑截一般锐利,直刺向皇后的面容:“若说因为恩宠而加害夕颜,难道宫中只我一人么?便是你——雅尔檀,你父王是科尔沁贝勒绰尔济,而夕颜之父乃和硕达尔汗亲王曼殊锡礼,论出身,亦比你高贵许多。往日夕颜年幼,养育宫中未得恩宠,可来日方长,若她将来深受皇上喜爱,而你日渐式微,难保太后与皇上不会选择门楣更高贵的博尔济吉特氏女儿为后。那么如今的皇后你,与我相比,究竟是谁会更想对夕颜除之而后快呢?”
皇后听得此言,恍若雷劈一般,顿时冷汗涔涔,慌乱中只不停对福临道:“臣妾没有……”
自董鄂凌霄入宫后,皇帝欲再度废后的传言愈演愈烈,不过碍于太后威严,无人敢于帝后面前吐露半分。如今青月这般一针见血,皇后所忧之事便昭然若揭,不免十分忧心,生怕皇帝怀疑到自己身上。
宁妃原抱了福全在腿上,见此变故,忙将福全送出殿外交与乳母。此刻方回了殿中,轻敛裙裾,福了一福道:“皇上,此事尚无定论,不宜大肆宣扬,臣妾亦相信皇后娘娘与静妃娘娘不至如此,还望皇上明察。”
乾清宫的六菱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伴随着内监尖细拖长的声音道:“太后娘娘驾到——”
太后一身福团锦花织锦常服,眉宇间有似得到高僧般的澹然与超脱,那声音渺渺似洪钟而来,在空旷的殿内显得分外*肃穆:“皇帝,青儿,到哀家身边来。”
青月闻言尚有犹豫,福临却已起身行至太后跟前,恭敬道:“皇额娘有何吩咐?”
太后方执起青月白如凝玉的柔荑,用帕子轻轻抚了抚那几道干涸的血迹,美丽而威严的丹凤双眸扫向上座:“虽说宫内位份有高低,可论辈分伦常,青儿也算是皇后的姑姑,怎可如此无礼?”
皇后闻言慌忙屈膝到底,颤颤道:“皇额娘,儿臣只想早日查明真相,还悼妃一个公道,并不是有意伤了静妃的。”
太后微微阖目,拍了拍福临的手背道:“此事便到此为止罢。”
福临十分惊诧:“皇额娘的意思是?”
太后牢牢执着青月的手道:“悼妃已去,是天意也好,人为也罢。逝者已矣,便由它去罢,如今宫中人心思变,处处鹤唳风声,皆是悼妃早逝的缘故。”
她凌厉的眼风迅速扫过殿内众人,复又道:“哀家今日便相信夕颜乃意外身亡,日后若有人胆敢再提及此事,哀家与皇帝绝不轻饶!”
众妃见太后如此,只得纷纷恭敬行礼道:“臣妾谨遵太后懿旨。”
太后又斜睨一眼惊得风颜雨鬓的董鄂凌霄:“皇贵妃也该记得。”
董鄂凌霄登时噤若寒蝉,慌忙垂首道:“臣妾谨遵太后教诲。”
青月那细白贝齿紧咬下唇,未发一言。太后方举足上前,握了青月柔弱纤细的手,轻声道:“哀家知道你心疼夕颜那孩子,可没有证据的事儿,终究算不得什么,只会令这后宫大乱,波及前朝。你这样聪慧,想必应该知道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你若想夕颜那孩子在九泉之下能够安心,便要替她活得更好,待那因果轮回,真凶有报的一天。博尔济吉特家的女儿,理当如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