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前后出廊,极为宽阔,日光充沛,愈发显得那庭院里花团锦簇,绰约生色。过了盛夏,那秋雨下了几阵,渐渐也有了微凉之意,到了九月里,青月的身子方恢复了些。那一月里,乾清宫静得无一丝声息,六宫嫔妃倒常打发了人来看望,青月皆是闭门不见,唯有苏茉尔得了太后的旨意,隔三差五便送些滋补药材来。
待到秋风渐起时,青月已经好全了,那日方传了肩舆至慈宁宫向太后问安。那檀香袅袅里,太后一把扶起她,道:“休养了这一月,身子可好全了?”青月依依退开半步,方行下礼道:“青儿谢太后关怀。”
太后清明温和的神色里露出惊诧与失望,道:“青儿怎不唤哀家皇额娘了?”青月浅浅一笑,似冬日阳光凌于那破冰之上,清寒动人:“回太后,青儿如今是侧妃之身,并无资格唤您一声额娘。”
那初秋里浅薄的一层阳光烙在慈宁宫里,太后长眉一皱,道:“好孩子,在额娘心里,你永远都是额娘的媳妇儿,是额娘的亲闺女。”
青月心下感念,那面上却不露出半分,只合着规矩道:“在青儿心中,太后亦永远是青儿的额娘,只可惜青儿没有那样的福气罢了。”
天气渐寒,那园里的杨柳泛黄,轻轻拂在风里,又软软落在地上,其其格忙替青月披上一件“一斗珠”大氅,口中道:“格格仔细别着了凉。”她方上了那肩舆,却见夹道宫墙拐角处一列宫人迤逦而出,簇拥着那舆上浓妆艳抹的恭妃。青月示意宫人抬轿,恭妃远远见了她,便昂声道:“这不是静妃妹妹吗?身子可好全了?”
她的声音尖锐而骄傲,那“静妃”二字咬得极重,在那秋风朗朗里听来无比刻薄怨毒,青月依旧是那分淡漠的神色,似笑非笑,轻轻瞥了恭妃一眼,不言不语。恭妃见她不为所动,心下恼怒,愈发放肆,高声笑道:“静妃还以为自己是昔日的皇后么?如今咱们可是平起平坐……”
话音未落,青月便凌然道:“本宫忽然想起自己的帕子落在了慈宁宫,不如恭妃陪本宫前去罢。”
恭妃听得“慈宁宫”,那面上神色变了又便,青青白白,竟是十分滑稽,良久方气急败坏对着抬轿的宫人道:“给本宫起驾,回启祥宫。”
待她走得远了,其木格和安德广撑不住笑了出声,其其格方觑着青月的神色道:“格格,可是回宫了?”青月摇头道:“本宫忽然发现,自己当真落了帕子在慈宁宫。”
慈宁宫的暖阁里头,太后正由苏茉尔陪着,各执了黑白双子对弈,青月进了那正殿寻着帕子,方欲离开,却听得暖阁里头太后渺渺如烟的声音道:“这串小叶紫檀原是哀家特地从五台山清凉寺求来的,皇帝甫出生便请了高僧行卦卜算,说是命中缺木……”她的声音听得并不分明,嗡嗡地似梦呓一般,又道:“哀家就皇帝这么一个儿子,却是那样不争气……”
青月不欲再听,匆忙间拾了帕子,便离开了慈宁宫。那秋意渐浓里,日子一天天过去,青月似乎渐渐安了性子,不再喜爱那样娇嫩的姹紫嫣红之色,整日整日择了天水碧和湖碧的衣裳,倒教其木格生了几分好奇,却也不敢多问。
顺治十年九月二十五日,原是青月的生辰,往年里皆设宴于乾清宫,以贺皇后千秋之喜。那日天色不似往日灰蒙,竟隐隐透着几分光亮,青月身上困乏,一觉睡到了晌午,醒来却见其木格一身鲜红锦衣侍立在旁,青月不禁道:“很美,你甚少穿得这样艳丽。”其木格但笑不语,方一击掌,便有一众宫女捧着金盆桎巾鱼贯而入,为首的正是一身胭脂红锦衣的其其格,清秀温柔,率着众人齐齐行李道:“奴才恭贺娘娘芳诞。”
青月情肠触动,不禁含了三分感动,七分欣慰道:“都起来罢。”众人忙伺候着她梳洗,毕了方出寝殿,但见永寿宫檐下高悬八盏朱红灯笼,殿内摆满了木芙蓉、文竹、海棠,那廊外丹桂初蕊,幽香馥郁,掌事的太监安德广乐呵呵地打了个千儿道:“奴才祝主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一句话说得众人皆笑起来,其木格啐了他一口道:“这小猴儿平日里油嘴滑舌的,祝寿的话说来说去便是这两句,一点心意也无。”其其格平素最是端庄谨慎,也撑不住笑道:“三月里原是我的生辰,小安子也是这般祝我的。”
青月倒不以为意,莞尔一笑道:“已是难能可贵了,小安子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为我研磨时读了些临帖,如今方能认识几个字儿了。”
安德广向来最是忠厚,此刻却油滑道:“跟着主子这样天仙似的人物,奴才也沾了几分灵气呢。”一句话逗得大家哄笑起来,安德广满面通红,忙道:“奴才去小厨房端长寿面来。”
青月自离了坤宁宫,小厨房的御厨却是随着阖宫宫人一同搬来了永寿宫,那一碗金丝银线似的寿面盛在甜白釉的瓷碗里,撒着青葱红膏,不禁令人食指大动。青月莞尔一笑,道:“只有这一碗长寿面为本宫庆生么?”安德广忙道:“哪里能怠慢了主子呢!”说罢“啪”一击掌,迤逦一列宫人端着各式菜色而入,青月一眼望去,皆是自己素日爱吃的菜式,凤尾鱼翅、绣球乾贝、莲蓬豆腐、鸡丝银耳、佛手酥、茉莉雀舌毫……置在那红木八仙桌上,令人垂涎三尺。
其木格催促着她尝一尝,她方举起那玉箸,忽然便放下了,对着众人道:“既是为本宫庆生,咱们便不分尊卑,一同用膳罢。”
众人正一时惊愕,并无动作,青月又道:“如此便是不给本宫面子了。”
其其格最是聪慧体贴,方道:“既然格格发话了,奴才们便斗胆与主子同席一次。”说罢欢欢喜喜拉了其木格与安德广坐下,那殿外伺候的小宫女原不过十二三岁,正是爱娇爱俏的年纪,方坐下便淅淅沥沥说开了,众人言笑晏晏,倒显得那秋日更胜春朝了。
那一碗长寿龙须面尝了几口,忽然听得宫门外一阵响动,便有小内监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启禀娘娘,端主子与恪主子来了。”青月只管自己出神,那眼风落在长廊处的芭蕉丹桂上,良久,方道:“就说本宫身子不适,不见客。”
众人噤声不已,忙觑着青月的神色,但见她无悲无喜,那面上并无一丝殊色,那小内监道了一声“嗻”,便匆匆去了,未几,端着一个偌大的乌檀木托盘进来,道:“娘娘,端主子与恪主子命奴才送上贺礼,恭贺娘娘千秋芳诞。”
青月闻言方依依起身,但见偌大一个托盘上,放置着极美的一件汉服,以上等蚕丝织就,染以云白黛绿之色,自襟至裙,皆做得宽大而飘逸,那颜色渐次暗下去,恍若流云,又似碧波。青月正出神间,却听得那小内监恭敬道:“启禀娘娘,恪主子说娘娘穿青色最为好看,又感念娘娘当年赠服之恩,便与端主子一同命织造房赶就了这件汉服,以贺娘娘芳辰之喜。”
她心下感念,素白纤细的手轻轻拂过那柔软轻滑的汉服,低低道:“念锦当真有心了。”她话音未落,廊下的小宫女又进门行礼道:“启禀娘娘,佟贵人携了夕颜格格来求见娘娘。”
青月不画而翠的远山黛眉微微一皱,心下虽不忍,却只得依旧道:“本宫不见。”那小宫女闻言欲去,却听得青月又道:“瑾瑜怀着身孕,你命人传一顶软轿送她回宫。”
那廊下丹桂初蕊,幽香馥郁,青月方低低叹了口气,却听得廊下的宫人喊道:“夕颜格格闯宫——”
她方回首,却见一身玉兰色纱绉缎裳的夕颜急急奔来,那娇小柔弱的身子,直直扑进自己怀里,方唤了一声“姐姐”,便已是泪如雨下。青月亦是感伤,搂着夕颜道:“夕颜放心,姐姐没事。”
夕颜抬头望着她,见她虽清减了几分,却依旧端华绝美,那眉目盈盈里,犹带一分傲气,方道:“我许久不见月姐姐了,姐姐在这儿住的可还习惯么?”她好奇地打量起四周来,见那四下规置,竟与坤宁宫别无二致,不禁大为疑惑,道:“这永寿宫……”她话音甫落,其其格已是急的脸色煞白,却听得青月温软道:“姐姐念旧,便将这儿拾掇得同过去一模一样,夕颜可要替姐姐保密呢。”
她清灵的脸颊如白玉兰般娇嫩美好,温言软语道:“夕颜知道。”忽然听得一声轻唤,青月抬头望去,见佟瑾瑜立于廊下,她原就清瘦,那五个月的身孕一望可知,披着一件秋香色织花外氅,眼中含泪,静静地望着自己。
青月微抬眼帘,轻轻一笑,道:“妹妹来了,劳烦替我照顾好夕颜,带她回去罢。这永寿宫,到底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瑾瑜何等聪慧,如何不知她话中深意,便微微屈膝行礼道:“瑾瑜告退,娘娘切记保重身体。”
青月许久不出宫门,倒生了古时圣贤隐于山林之感。那庭院深深里,秋风起了一阵,已是黄昏时分了,她立在那残阳下,沉思往事。那样欢笑爱俏的时日,已不知去了多久,斜阳脉脉里,果真是当时寻常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