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春末夏初,科尔沁几番传来家书,都道吴克善亲王缠绵病榻,太医亦留于科尔沁诊治,青月忧心忡忡,早已无暇去顾及福临分毫,连素日与端妃、恪妃和康妃的来往亦少了。
因着懿靖大贵妃亦在病中,青月便时时前去寿康宫看望,每每只见襄亲王博穆博果尔侍奉左右,极少见得董鄂凌霄,那心下时常一突,却也因诸事繁杂而不作他想。
那日她方携其木格带了滋补药材前去寿康宫,见襄亲王一身玄色螭文长裳,腰系一块和田白玉带,愈发清瘦。他原坐在那榻旁椅上,眉目间略显疲惫,见了青月到来,方起身行礼道:“皇嫂安好。”
青月先道了:“大贵妃娘娘安好。”方对襄亲王说:“想不到时过境迁,十一弟却依然肯唤我一声‘嫂子’。”博穆博果尔正欲开口,却觉眼前一黑,不禁一个趔趄,几欲摔倒,青月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博穆博果尔定了定心神,方道:“臣弟失仪了。”又笑道:“便是为着皇嫂对额娘这份心,臣弟也理应唤一声嫂嫂。”
懿靖大贵妃穿着家常的玉色寝衣,披着一件弹墨绫花锦缎的外裳,斜斜倚在那炕上,那素来明艳的面容似开败的菏泽牡丹,不负望日雍容明媚。她咳嗽了几声,方道:“静妃娘娘有心了,不似我那个儿媳,整日地推脱了身子不适,不能进宫侍奉。”
青月未发一言,襄亲王颇有些尴尬,便道:“凌霄前日身子不适,儿臣传了太医一瞧,说是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懿靖大贵妃心下欢喜,那面色亦有了几分红润,道:“果真么?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当上祖母……”她情急之下,一口气提不上来,方咳嗽了几声,又道:“难为博果尔这个孩子,为着当年与福晋之约,这么些年了,竟连妾室也不纳一个。”
青月听罢,心下隐隐生了几分羡艳,又夹着几分愁苦,良久,不禁道:“王爷情有惟牵,果真是十一福晋之幸。”
她陪着懿靖大贵妃絮絮聊了片刻,到底顾念襄亲王在场,便起身告辞。襄亲王却道:“臣弟送皇嫂出去罢。”到了那廊下,只见花团锦簇,松柏遮阴,他见青月眉目间隐然有忧,便温言道:“臣弟尝闻卓里克图亲王病重,皇嫂是否为此忧心?”
青月亦不隐瞒,便道:“为人子女,何尝不想终日侍奉左右,一尽孝心。只可惜,本宫的父王没有懿靖大贵妃娘娘这样的福气,虽在病中,本宫却不能侍奉膝下……”
博穆博果尔的眉宇间是不同于这宫廷的温和与干净,仿若初生的一缕垂柳,淡泊而明和,道:“皇嫂请放心,王爷吉人天相,必然福寿延绵。皇兄派去科尔沁的太医,原是臣弟举荐的傅良生,最善心肺之科……”他沉沉望一眼青月,见她容色清冷,灵气四溢,无论得意失意,依旧不减半分神采,不禁赞许道:“何况皇嫂心地纯善,对臣弟的额娘亦能侍奉至孝如亲女,上天必会降福于皇嫂与王爷。”
青月闻言方莞尔一笑,自腕上解下一百零八子的星月菩提,方吩咐了其木格交由襄亲王手中,道:“此乃西黄寺圣物,为*五世喇嘛觐见来朝时赠与本宫之礼,便送与懿靖大贵妃娘娘,望娘娘早日康复。”博穆博果尔心下感激,当下揖道:“臣弟谢过皇嫂。”
他话音方落,那长廊交错处,便有明黄色的衣袍近了,那身后迤逦一列宫人,正是福临的御驾,博穆博果尔方道了声:“皇兄安好。”却见青月已然翩跹而去,竟连礼也未行,心下不禁大惊。
皇帝的面色隐隐有几分愠怒,见了襄亲王,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手中的星月菩提子,方无悲无喜道:“皇弟怎的杵在这廊下,与朕一同进去罢。”
回到永寿宫,其木格方道:“董鄂福晋有孕,格格想必不用担心了罢。”青月已然冷冷道:“她有无身孕,碍本宫什么事。”其木格方道:“格格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在意皇上的。皇上亦是在意格格的,否则那日格格惹皇上发了那样大的火,皇上如何还让吴谙达传了暖轿送格格回宫呢?”
青月不欲与她多言,便道:“这沉水香熏得我头疼,还是撤了罢。”其木格说:“这沉水香最是宁神静气了……”见得青月面色不善,方一吐舌头溜出了暖阁。
顺治十三年七月初三,青月方用过午膳,便收到了卓朗传来的家书,虽非烽火连三月的时日,却只觉那家书何啻于万金之重。其木格打了帘子进来,见青月容色莞尔,笑靥如花,便道:“可是咱们王爷无大碍了?”青月笑道:“可不是么,傅太医真乃医中国手,襄亲王于本宫有恩,一会便陪本宫去寿康宫,亲自谢过王爷与懿靖大贵妃娘娘。”
到了申未时分,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其木格立在那廊下许久,方问道:“格格,雨这样大,咱们可还要去寿康宫么?”青月正披着那天水碧的苏绣垂柳外氅,道:“备轿。”
那轿辇方行至永寿宫门外的夹墙宫道下,便听得嘈杂的人声,从那斜里靠近了,青月方挑了轿帘一看,却是几个府邸小厮模样的人,见了妃嫔轿辇亦不避让行礼,匆匆便往那西南方向去了。青月心下生疑,却不多虑,只命了抬轿的内监加快步伐,匆匆往寿康宫去。
方到了那寿康门下,便听得里头声嘶力竭的哭喊,彼时暮色四合,那滂沱大雨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夜里听来尤为精心。她方举足走了两步,却见那阁里冲出来一个宫装妇人,披头散发,身形憔悴,青月忙迎了上去,却见是懿靖大贵妃形容枯槁,泪流满面。
懿靖大贵妃疾步奔来,见是青月芝兰玉树般立于眼前,忙扑了上去,力道之大,直推得青月一个趔趄。青月方站稳了,便扶着懿靖大贵妃柔声道:“大贵妃娘娘,出了何事?”
她闻言方抬起头来,那面容狰狞,哀戚悲凉,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博果尔……殁了……”
青月如遭雷击,似是不可置信般,喃喃道:“怎么会……”
懿靖大贵妃的神色苍白可怖,在暮色里形如夜枭,如何还看得出半分那从前明艳如玉的模样,她哀哀哭着,那低低的声音里分明含了十足的怨毒:“董鄂氏……董鄂凌霄……”
那大雨滂沱,雷声响动,青月听得并不十分分明,便问道:“大贵妃娘娘说什么?”她话音甫落,懿靖大贵妃便直挺挺地跪了下来,道:“静妃娘娘,我求你——”青月心下惶急,忙拼命扶起她,奈何她力气极大,青月竟拗不过她半分,只得道:“大贵妃娘娘与王爷有恩于青月,青月一早便说过,来日若大贵妃娘娘有难,青月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懿靖大贵妃猛地抬起头来,那病中浑浊的双眼竟陡地发亮,一字一句说得极沉重,道:“我虽在病中,却曾有耳闻,董鄂凌霄不守妇道,勾引皇上……”她狠狠攥着青月天水碧的衣袖,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害死了我的博果尔,静妃娘娘——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几日活头,我求你,一定要替我查出博果尔暴毙的真相,诛了那*,替博果尔报仇!”
青月听罢,只觉一凛,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冻得五脏六腑都要麻木,良久,方定了定心神,垂首见那一百零八星月菩提子委落在地,便蹲下身拾起,交到懿靖大贵妃手里,举起三指郑重道:“满天神佛在上,我博尔济吉特青月便以这星月菩提子为信,向懿靖大贵妃娘娘起誓,必会查出襄亲王博穆博果尔暴毙之因,若有违此誓,人神共愤。”
她指天起过誓,方肃了神色对懿靖大贵妃道:“青月已应允大贵妃娘娘,便请娘娘也答应青月,从今日开始,为了已逝之人,好好活下去,必定要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日。”
大雨冲刷着懿靖大贵妃不施脂粉的脸颊,那病怏怏的神色渐渐化成了一缕凌厉的愤怒,道:“我答应你,一定会等到贱人偿命的那一天。”
翌日一早,皇帝便命礼部奏言,厚葬和硕襄亲王博穆博果尔,并命工部监造坟祠。懿靖大贵妃原派人去府中看过,却见侍卫封锁了襄王府,闲杂人等不可出入,皇帝虽心下痛之,却命人迅速将襄亲王的遗体下葬,不过初六,那棺椁便匆匆葬入了皇陵。
亦是初六那日,襄王府忽然传来消息,嫡福晋董鄂凌霄小产。那口信传来时,青月正坐在炕上沉思,她虽素来不喜董鄂凌霄,但心下到底为了博穆博果尔悲怆,那样温和干净的男子,竟然无了后嗣。她方沉吟了不过片刻,其木格忽然挑了帘子进来,连礼也未行,道:“格格,出大事了,奴婢听敬事房的徐谙达说,皇上竟然要行册妃之礼。”
青月方对着铜镜簪上一支无纹的扁银素簪,听得此话,心下震怒,只道:“都这个节骨眼上了,难道要红白喜事一起办么?”她手上三寸来长的缠枝莲花琉璃护甲“叮”地一声敲在茶盏上,忽地心头一亮,便问道:“皇上要纳谁为妃……”
其木格见得她面色雪白,又素知她聪慧绝伦,便晓得她已是猜到几分,索性道:“传言说,便是和硕襄亲王的遗孀,嫡福晋董鄂氏凌霄。”
她话音方落,青月手畔那天青色鱼戏粉莲的茶盏便已掷碎在地上,只听得她冷冷道:“襄亲王殁了不过三日……”
其木格便接话道:“皇上因不忍手足遽逝,册封礼原是于初九,如今礼部择了吉日,便是八月十九。”
青月冷笑连连,道:“皇上……即便懿靖大贵妃娘娘首肯,他过得了太后那一关么?”她犹自冷嘲热讽道:“咱们这位万岁爷,可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明君。”
其木格见四下无人,忙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对着太后搬出年幼时许的誓言,又道是要替亡弟照顾董鄂氏一生一世……何况如今董鄂氏小产了,皇上难免……”
青月只觉得心乱如麻,辗转如轮,听得那外头流言蜚语,又是心痛,又是凄凉,终于按捺不住,传了肩舆便至慈宁宫去。刚至那廊下,便隐隐闻得一缕龙涎香的气味。
她站在那门外依依望去,却见福临清癯的背影负手立于那殿中,太后正坐于鎏金凤椅上,她甚少那样失态,那青花瓷的茶盏碎了一地,她的声音既惊且怒,道:“堂堂天子,娶了亲弟遗孀,你这是要叫天下人耻笑!皇帝若是要定了那个女人,便不要再唤哀家一声额娘!”
皇帝自幼丧父,六岁登基,便是由太后陪伴一路走来,此刻见得太后痛心疾首,如何不哀,却依旧毫不退却道:“从前恭和元妃,如今的懿靖大贵妃,皆是丧夫后方嫁与皇阿玛。既然皇阿玛可以,为何儿臣不可?”
太后惊得拍案而起,高声斥道:“大清入关已二十余载,此等陋习如何续之?”
皇帝那高山仰止的背影却磊落分明,直似朝阳劲松,道:“凌霄丧父失子,儿子宁可不要皇位,也要守当年之诺,册董鄂凌霄为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