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独自一人待在乾清宫里,案上一卷玉轴绫锦的圣旨静静躺着,祥云瑞鹤,银龙丹凤,他执了那印玺,方欲盖上去,却觉掌心千斤之重,那一枚四方的玉螭盘龙宝玺烙在手心,竟滚烫得要灼伤自己一般。
良久,他唤进吴良辅道:“传端妃来。”
那坤宁宫的梨花谢了一地,荼蘼亦开得败了,端妃方进了那坤宁宫的东暖阁,见那落饰极尽能巧,直觉得富丽堂皇,纸醉金迷到了极致。青月的面容沉静如水,坐在那榻上静静看着一卷《易安词》,端妃恍惚间竟生了一丝错觉,仿佛是她刚入宫封后的日子里,自己与一众嫔妃前来请安,她便是这样静如止水的神色,端得三分自矜,七分傲气。
那一点烛光滟滟里,端妃深深折服于她的沉稳和冷静,屈膝一福到底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她淡漠得连手中的书卷亦未放下,那飞扬的眼眸静静看向端妃,道:“我已经不是皇后了。”
端妃心下一惊,很快镇静道:“皇上的意思是,诏书一日未下,皇后依旧是母仪天下的中宫娘娘。”
青月听得那话中深意,便道:“他竟让你来试探于我?”
端妃闻言一凛,慌忙垂首道:“臣妾不敢,皇上亦并无此意,只让臣妾带了一句话来。”她复又抬眼,凝视了青月片刻,方道:“皇上让臣妾来问娘娘一句:‘皇额娘究竟如何知晓?’”
那靛蓝封皮的书卷从青月手中坠下,沉沉落在那猩红的万里河山氆氇毯上,端妃不知为何,只惶然望向青月明如秋水的眼眸,但见她一滴悲泪轻落,那神色尽是无尽哀伤,半晌,方冷冷道:“安得抱柱信,皎月以为期。他竟如此疑我,罢了,罢了……”
端妃跪在那氆氇上,正疑惑间,却见青月翩跹而起,那云白寝衣的一角软软拂过她的眼前,行至花梨木案前,提笔饱蘸墨汁,行云流水间,很快便挥就一张芙蓉素笺,交由端妃手中。
那一字一句磊落分明,端妃看得并不十分懂,只觉得那大气磅礴里犹带一丝心意成灰,正欲开口,方听得青月道:“烦劳你交与皇上,他见了,自然会懂。”
乾清宫的日晷一分分偏至正中,端妃一刻也未敢耽搁,匆匆传了肩舆便去了。皇帝独自一人坐在那宽大的漆金龙椅上,正愣愣地出神,见了端妃,方猝然起身道:“她如何说?”
端妃微微一福,命宫女递上了那芙蓉笺,竟见皇帝的手微微颤着,定了定心神,方接过那纸薄薄素笺,但见那偌大一张胭脂红的芙蓉笺上,以颜体写着寥寥数句: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
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虽不过寥寥数字,仿佛写尽了千般嘲弄,万般怨怼,却依稀可见一分不舍。端妃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神色,却见他手上力道渐松,那芙蓉笺便仿佛深秋里零零寥落的花,轻轻落在那一方金砖上。
只听得皇帝大喝一声:“吴良辅!”
御前伺候的内监尽数侍奉在外,此刻听得皇帝传唤,忙蜂拥似的进了内殿,吴良辅率先跪下道:“皇上有何吩咐?”
皇帝的眼中迸出零星之火,字字珠玑,分明道来,极是铿锵有力:“传朕旨意,皇后华而不实,善妒成性,癖嗜奢侈,着降为静妃,移居永寿宫。”
吴良辅尚未转圜过来,皇帝已行至那案前,高举了那玉螭盘龙的宝玺,似用尽全力般往那明黄的圣旨上一盖,朱红一印,朗朗分明,他狠力将那圣旨抛下,道:“即刻便去坤宁宫宣旨!”
端妃惊得花容失色,忙跪下道:“皇上请三思。”皇帝听得她求情,已是勃然大怒道:“何人敢求情,朕便一并发落了去冷宫。”他不欲端妃在跟前,便冷冷道:“跪安罢。”
端妃虽心下不忍,也只得告退离去,行至那三交六菱花隔扇门外,却见得图海与慕宁双双立于乾清宫外求见皇帝。妃嫔因需避嫌,端妃不敢再看,匆匆便乘了肩舆回宫。那日头一分分地偏西了,待到申未时分,皇帝方从那殿内推门而出,竟是眼窝深陷,面色泛青,生了分外的萧索之感。
他负手立于乾清宫殿前的月台之上,神色冷峻,对着二人道:“谁若敢为废后求情,朕必不念儿时旧情。”慕宁的喉头蠕动着,正欲开口,却被图海一把扯了去,跪下道:“臣恭送皇上。”
慕宁犹自不甘,昂声对福临道:“微臣斗胆,望皇上准许微臣再见废皇后一面。”福临那面上一沉,终究是颔首不言,转身便进了乾清宫,那菱花扇门紧紧一闭,竟似隔绝了人世一般,教人生了咫尺天涯之感。
慕宁推门而进的时候,那坤宁宫里昏暗无比,角落的沉香木凤案上,点着零落两盏羊角风灯,那微弱的火光在风中若隐若现,晦暗不明。他一眼望去,依稀见着青月一袭茜草紫丝缎长裳,绣着零星几点素白茉莉,一大把青丝皆披散在肩头,不作珠饰。她仿佛意态闲雅,微垂眼帘,倚着那明黄的丝缎软枕斜斜坐着,那仲夏的晚风带起几缕青丝,和着殿内兰香猗猗,拂过那不施脂粉的苍白面颊。
慕宁伫立良久,自心底翻涌起无尽的怜悯与悲凉,良久,终于温言唤道:“娘娘安好?”
有凝重的呼吸自寂静的殿内响起,青月微微抬了眼帘,那鸦翅一般的睫毛在莹白的肌肤上投下了一片浅浅阴影。静默良久,忽然听得她平静如水的声音:“我很好。”说罢,抬起一只柔弱素白的手,轻轻搭在案上,勉强坐直了身子,露出一抹恬淡的笑容,恍若无事般望向慕宁清澈的眼眸。
慕宁见得她如此,不禁苦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娘娘撒谎。”
青月旋即低下头,闲闲翻了翻案上一本靛蓝封皮的书帙,抚摸着书角的卷皱处,淡淡道:“何以见得?”
慕宁自她手中拿过那本书,仔细看了眼,颇有些怜悯道:“此时此刻,娘娘安坐在此,读着这样的书籍,可见娘娘确实是在强装圣人了。”他将那轻薄的一本《逍遥游》轻轻放回青月的手心,复又道:“何况,以我对娘娘的了解,方才的笑容,亦是装出来欺骗我的。”
青月静默不言,只屏息静气着,忽然听得慕宁又道:“你若是真的在笑,便连那双眼睛,亦仿佛在笑一般。”
那长窗外的风吹进来,冷冷地扑在那茜紫的衣裳上,只觉得周身发寒,微微轻颤,良久,静得可以听见那铜漏的滴答声,青月方道:“是啊,连慕宁哥哥亦知道,而朝夕相处的人,怕是从未发现罢。”
慕宁的唇在晦暗的夜色里微微一动,那心下怅然,百转千回,只怕引了她分外伤心,终究还是不曾说出口。
念及那一日,依稀也是在夜里,月色如水,竹柏影动,皇帝与他在养心殿内对弈,见得那银钩似的一弯弦月,月色光寒,粼粼如水,不禁击节赞叹。转而又念及她,只听得皇帝似是无意的一句感叹:“这世上唯有她,笑起来时双颊生靥,竟连那双眼睛,亦仿佛是在笑一般。”
“庄子的《逍遥游》中,鲲化为鹏,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也。而我所能目及的,不过是这宫内的红墙高瓦,一掌之握,一寸心房,困顿至极。我时常会想,这两年的后位之尊,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
耳畔她清冷如玉的声音和回忆里渺渺而来的话语交织在一起,在清寒的夜里听来愈发刺骨严寒,命运弄人,大抵便是如此罢。
门外传来两声“笃笃”的叩门声,正是有人来临的暗号。慕宁慌忙欠身道:“娘娘,臣该走了。”
青月抬眼,见他的发辫因着惶急奔来而微微散乱,那原本仓皇绝望的心底,漫出一丝无言的温暖与感激,随手便取了妆奁里一把象牙小梳与他:“多谢你,慕宁哥哥。一会儿出了宫门,梳一梳头罢,别教人仔细你。”
慕宁双手接过小梳,依稀可辨其虽是珍物,倒也寻常,个中并无深意,便垂首道:“谢娘娘。”他环顾四周,见坤宁宫内陈设华丽依旧,富丽堂皇乃宫中至极,便用十分轻细而清晰的声音道:“皇上说了,这坤宁宫里的任何东西,皆依旧为娘娘所有,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居住罢了。而坤宁宫……亦将会成为敬奉萨满诸神之地,不会再有旁人入住了。”
他方回头行了几步,心下到底担忧,便再度回首,却见她瑟缩在那月影鲛绡重叠的深处,愈发娇小姌弱。忆起年少时那天真烂漫,才情满怀的少女,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却成了这寂寂深宫里寥落的嫔妃,不禁含了一丝悲怆道:“青月,我走了,你保重。”
青月垂眼望着满殿的锦绣山河氆氇毯,未发一语,甚至连看也未曾看他一眼。直到慕宁消瘦颀长的背影消失在那雕花西番莲红木门下,方才抬起眼帘,朝着他离去的方向,轻轻唤了一声:“慕宁哥哥……”
坤宁宫外,那寒风一阵,只听得檐头铁马响声凌乱。那开败的梨花散落一地,泠泠月色倾泻而下,竟是说不出的冷寂凄清,青月终究是难忍内心悲恸,伏在那案上低低哭了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