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都,皇宫和台城宰堂间,低矮伸展的星堡上,戍城的士兵正不断点燃铜炮的火门,绚烂的烟花代替了炮丸,在这座宏大都市的上空绽放着。
三月三,如今的皇帝,也是昔日普王的孙子,人称“无忧帝”的,在齐整的水渠间泛舟修禊,并祝贺对渤海国取得的征伐胜利,随行的宫廷女官,还有朝堂百僚们,都身着华美多彩的衣衫,载歌载舞,而百姓们则都爬上两岸楼宇屋脊,一看皇帝那漂亮硕大的游船,二看照亮半个天空的礼花焰火。
铜雀台下的宰堂门阙前,传来阵骏马的嘶鸣,“花将军来了”,随着如此的呼喊,火把璀璨里,一位裹着南诏式样绯红头巾,穿着整锻胸甲的年轻武士,下了青色的坐骑,随后很恭谨地穿过门楣,在手持凤翅斧卫兵的致意下,进入到“台堂”的奥深厅间。
里面连榻上坐着的,有辅师刘瞻,他本是皇唐次任辅师郑絪仆人刘景之子,后来被郑絪所知,授以学业,现在居然步步登为首席执政。
刘瞻身侧所坐的,还有枢机副使毕诚、高瑑,及执政刘三复等,看到这位“花将军”进来,刘瞻便赶紧起来。
那位“花将军”在和在座各位寒暄致礼后,便不再言语,直接对宰堂书手奉上一个匣子,刘瞻将其打开,内里是副绘制精密的地图。
展开图纸后,惊呼声随即响起,但除去一人,即宰堂执政、门下侍郎高瑑——这地图里所展现的,他的父亲高达可以说早有书稿阐述,不过不曾面世而已。
“天若斗笠,地若棋盘。这样的说法,莫非要更正了?”刘瞻喃喃自语。
枢机副使毕诚则不以为然,答复说:“怎么可能?天在上,地在下,居天地之中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即东夷、西戎、北狄、南蛮者也。四夷在外,中国在内,乃是天地之大限。怎可如此图所示,那还有什么内外之分!”
年轻的花将军不慌不忙,而是指着地图,从怀里取出个橘子来打比方,“中国有九州,海外也有更大的九州,各州内外皆有海洋阻隔,最终形成个球形,便如这个橘子。”
此言甫出,宰堂内哄笑声有之,讶异声有之。
但大家基本都对花将军所言,不持相信态度。
“我唐以来,于地理上最为博学者,莫过于僧一行、贾耽,他们可都是绘过靡不备载的华夷总图,可往西也就是龟兹,西南到天竺、真腊,东北至倭国,表里山河,四边有限的,哪里如永华所献的图纸这般?”刘赡的话语虽然有谨慎的认可,但也参杂着很大的怀疑。
表字“永华”的花将军便抱拳,很肯定地回答:“旧的华夷总图,已不足解释当今世界。天竺曾不在图中,直到玄奘法师求佛,三佛齐也曾不在图中,可早被杜邠公撰写在书中,旧识说龟兹往西便是极限,可又有波斯、大食、拂菻在彼,故而这天下绝非是中国居中、四夷在偏的格局,而是万邦错峙的局面啊。”
“就算是万邦错峙,可和皇唐又有什么关系?玄元皇帝云,鸡犬之声相闻,尚且老死不相往来,何况中国和外九州,相隔万里山海乎?”毕诚顽固地认为,这世界的“万邦”还是互不相通的为好。
“诸位莫不考虑中国现状乎?而今皇唐的丁口,三百余州虽则一统,土户、客户已有二千二百余万,总人口达八九千万,又有‘蕃户’千余万,繁盛到如此地步,皆是高辅师在世期间,定拓殖荆湖、江西、岭南、幽燕策,引入环王稻,又相继击灭南诏、渤海,立武功所致。可皇唐版图也已达到极致,而今雄健军马总额近六十万,快无用武之地,宰堂三司又觉赡养困难,更何况军伍之内,南北之间,而今又有帝天教和灵道宗之争......”
“永华你的意思,是要将信奉灵道宗的拣退军卒田产,安置去外九州地界?”刘瞻开口。
宰堂厅间内,立刻鸦雀无声。
“某愿自熊津都护府扬帆出海,探清外九州的海图,现在熊津、筑紫两都护府的膏腴之地,不是为商社所居,就是被都护府军伍所占。之前榆关兵变,即是灵道宗被拣退的士兵,不愿前去晋阳云州一带苦寒地安置。国家用兵不绝,可用于拣退安置的田业和资金却日渐紧蹙,不得不有长远的忧虑,如能知晓外九州有适宜耕织的土地,将灵道宗士卒安顿于彼,那国家的重担便可减轻许多。”
“唔......”刘瞻有些心动,也有些犹豫,来回轻微走了几步。
宰堂体制下的皇唐,先是以高岳为首任辅师,岳卸任后绝不再任,算是开了个好头,然后便是郑絪、武元衡、李吉甫接连执政的时代,直到高岳逝世为止,这段时间唐完成了新都建设,稳定北部的边防,且巩固了对新罗、日本的殖民成果,用大批通过贸易流入的白银铸造钱币,天朝上国越来越向货币经济大踏步迈进。高岳去世后,唐又跃入了李吉甫之子李德裕,及裴度等人杰执政的时代,对外为争夺银铜之利,攻灭了长期盘踞云南的南诏政权,在海上则讨伐三佛齐国,全力攻陷了这个太平洋和印度洋间的海贸枢纽。
而刘瞻,本身是郑絪门内子弟,又是李德裕的儿女亲家,加上才学卓异,故而继而为宰堂辅师。
至于高瑑所处的“司州高氏房”,在高岳薨后依旧茂盛——高岳的长子高竟,执掌了皇唐炮军一辈子;次子高达,则成为著名的博物学家和药理、地理学家,周巡四面列国,著书立说;三子高炅,迈入仕途后,位终于尚书仆射;小子高翀及高岳和小妾所生之子,则分别入海东商社,于海外购置偌大的产业。
至于高岳的后裔王承岳(现在在皇唐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了),家族亦在新罗国的熊津都护府内开枝散叶,和高翀一门交情匪浅,毕竟算是同父异母兄弟关系。
而高瑑,受业于其父高达,精研学问至三十岁,才离开书斋,步入仕途,现已为执政。
至于这位年轻的“花将军”,实则“花”是他的绰号。
他正是王承岳的小儿子,熊津都护府五品司马官、水师飞棹使王尔(1),表字永华。
不过,王尔还有个身份,那便是灵道宗在新罗、倭国一带的“方师”。
不为别的,他祖母可是灵道宗的创立者,灵虚公主。
“永华,你意思是你可以带着灵道宗,去所谓的外九州立足吗?”良久,刘瞻开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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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尔,古代通“薾”,意为盛开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