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守约没有打扰这个青年军医,而是静静看着对方的动作,伤员们也尽量配合,很少有人呼痛,大家都咬牙硬挺着。
这样的场景,在整个野战医院到处都在发生着,而且不停的有新伤员送进来。
重伤员有的是被刺中内脏要害,有的被蒙古人用重武器砸中和刺中,身上血肉模糊,甚至肢体残缺。
有人被砍中了肩膀,露出大片的断裂白骨,鲜血不停的在白骨上渗出来滴落下来,擦洗了再上止血药,仍然可以看到绷带上的大片血迹。
有的被砍断了胳膊,有的被划破了小腹,有的被刺中胸膛,胸口有很明显的戳刺痕迹,因为刺的太深,伤口太大,血几乎止不住,尽管辽阳视士兵的生命为第一,在医药等诸多手段上竭尽全力,但人力有穷尽,就算几百年后也不敢打包票的事情,现在何敢能够?象这样的重伤员,也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还有一些,被北虏少量的火器所伤,北虏也有火器,只是数量不多,有一些是蓟镇用的鸟枪,也有一些是辽镇所用的各式火器,在刚刚龙骑兵进击的时候,有一队北虏轻骑居然打放神机箭,就是以轻车推着一窝蜂般的火箭,以火药串连引燃,千百支箭矢被火药推力射出,因为引药装填多少不一,推力不好测算,这东西打出来就真的是玩具,嗡嗡声响,飞的地方是千奇百怪,除了惊吓到马匹外,倒也没有什么用处。
鸟铳和三眼铳等火器颇伤了一些人,这些被火器所伤的伤员就要更加用心的救治,在消毒清创上需得更加用心,否则一旦引发感染,几乎就是必死,而且死的十分痛苦,倒不如现在给个痛快算了。
在医院西侧一角放置着过百具尸首,有一些杂工正在给这些士兵清洗身体,洁面,洁手脚身躯,换上干净的军常服,这些军常服其实也类似礼服,在用料和饰物上更加用心,每个阵亡的士兵或军官都有这样的待遇,先登记姓名,然后清洗,换上新的军服,在这方面,辽阳镇绝对不会有丝毫吝惜物资的想法。
等郭守约这些主官忙碌完事了,就会在第一时间召集所有重要军官,为这些阵亡士兵举行一系列的追悼仪式。
他们的姓名会被记下,他们的遗族会得到最妥善的照顾,抚恤金第一时间会下发出去,家属会在门前挂上军烈属的标识,从此之后会大大提升家族的社会地位,在招兵用工升职入学各方面都会有一定范围内的政策倾斜。
在军前的简单葬礼进行过后,这些阵亡的将士就会入殓装棺,一路被送回辽阳。
在辽阳,庞大的城市群落可能在规模上还不如京师和南京开封苏州这些当时的第一流的大都市,辽阳的城池方广只有京师的几分之一,比扬州差不多,但在城池的建筑上,辽阳已经开始把这时代所有的城市都甩在身后。
西方要到一百多年以后才注重城市建筑和卫生道路等诸多方面的结合,在中国则是除了宫廷建筑和官府庙宇之外就谈不上什么建筑风格及卫生条件了,道路和排水,绿化更是一团糟糕。辽阳已经走在时代前头,就算是辽阳城外现在越来越多的定居点来说,在规划上都远远超过了很多著名的大都市。
这并不是辽阳人的自夸,每一个前来辽阳的人都有这样的观感。
甚至很多人就因为这些软环境的优势和胜出,选择了举家搬迁到辽阳和辽阳镇管辖的境内来居住。
对很多人来说,治安,环境,卫生,这些大明的高层们不注重的东西,其实对每一个普通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在辽阳城市最中心的地方,最显赫的位置就是忠烈祠堂所在的地方,高大的祠堂有十二个石柱,每柱都可容几人合抱,殿堂高耸入云,宽敞庄严,堂前高台下是硕大的广场,足可容数十万人的聚集,四周也是环境优美的公园,还有一些西式水法喷泉,夏天的时候,是纳凉休息小孩子玩耍的好去处。
这算是别出心裁,在这个时代的大明,算是独一份了。
另外什么大戏园,各种公共设施层出不穷,倒也不必多提,只是阵亡将士的棺木抵达辽阳后会先放置一段时间,然后等全部阵亡将士到齐后,会有一次大规模的公祭,然后才会送到军人墓地统一安葬,当然,家属要独自领棺安葬也是可以。
这所有的一切,每个军人都看在眼里,辽阳镇不仅是将每个活着的士兵照顾的无微不至,就算死去的士兵也是一样的重视,开始有这一套规定时未必是每个军官都赞同,但在经历一段时间之后,大家才若有所悟,知道自己又被惟功大人扔的太远,需得紧追慢赶,才能赶上大人的脚步。
郭守约此时也是颇有感慨,他身为主官,军前葬礼就是他的责任,做这样的事当然不是什么享受,但也是非做不可。
可想而知,每一个上战场的士兵在害怕之余,也肯定希望家属得到抚恤,自己的尸体会被妥善对待,自己身后的荣光,足可照耀家族百年。
如果非死不可的话,谁不愿意为辽阳镇和惟功大人力战而死呢?
“你做的很不错。”
郭守约走到那个十分忙碌的军医官面前,轻轻拍拍对方的肩膀。
他已经四十出头,这个军医官应该才二十左右,是不折不扣的子侄辈了。
“谢大人夸赞,这是身为军医官的职责。”
郭守约面露微笑,没有再说什么,整个野战医院除了少数军医之外,多半都是这些二十来岁的军医。
医学院大规模有毕业生出现是前年的事,经历两三年的磨练经历,这些青年军医已经能很好的完成自己的职责了。
他没有继续在野战医院耽搁下去,在返回自己驻地的同时一边下令:“叫各营和千总部的中军赶紧统计伤亡数字,军令司各部门最快速度统计好斩首数字和所获的北虏牧群和缴获的各种物资的数目,然后汇总来报给我看。”
几匹塘马赶紧接令,然后分驰各处,前往传令去了。
……
……
在战事刚起后不久,山娃子就被几个来自辽南的担架队员抬到了李从哲身边的战地医疗点。
和大规模的后方野战医院不同,这里只能做简单的清创和包扎,不过山娃子伤的很重,如果只做简单处理的话,未必能挺到后方,可能在半路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从哲你只管动手吧,俺死了就是俺命数不好……”山娃子脸色比平时要苍白的多,刚刚有一队千多人的甲骑乱兵窜到炮兵阵前不远的地方,为了远远赶走威胁,炮兵主官王国器下令所有护卫队集结出击,虽然明军装备精良,但以步击骑,以少击多,又没有太多近战火器可用,这一次出击还是有不少人受了伤,甚至有一些战死的。
但王国器的做法并没有错,出击的将士也不会抱怨主官叫他们送死,身为军人当然应该明白职责所在,炮营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没有人会有怨言。
包括性命交关的山娃子在内。
“俺爹俺娘,还有俺妹子,妹夫,都死在犯边的东虏手里……就是那个董鄂部王兀堂,那年什么狗屁参将要勒索人家,那王兀堂一怒反了,打俺们宽甸六堡,总兵官,副将,参将,都缩在堡子里不敢出来,被人家围着打,俺们一家没及时躲进堡里,东虏杀过来时俺们往大山里钻,那些东虏都是钻惯了山的,脚步比俺都轻捷,俺一边射箭一边带着爹娘躲,楞是被围住了,当时爹娘一迭声叫俺走,妹子妹夫已经被人射死了,俺爹脚受过伤,走不快,当时虎着脸叫俺走,说是不能叫俺家绝了后……俺想是这个理,当时爬坡走了,没有过百步就看到爹娘被东虏生生砍死……”
山娃子平时不声不响,除了吃花酒嫖biao子外也不怎赌钱,跟人也很少置气,只是真的有人激怒他时,这个精瘦身材的汉子眼中暴出的杀气和凶光也会令人胆寒,少有不脊背发寒的。很多人都知道山娃子阴狠,就是李从哲也没有想到,这个平时不声不哈的家伙,心里居然藏着这么一篇故事。
他听山娃子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止,山娃子是被北虏一刀扫中了腹部,还好伤口割的虽深,却没有破开肚子,要是肠子什么的流出来,以现在的条件是怎么也救不回来了。
李从哲先用大量的消毒酒精和蜂蜜清洗创口,在他清创时,伤口处不停的涌出鲜血,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精钢打成的钳子交给助手,教导对方用钳子把出血最多的地方捏住,使血流的速度减缓,与此同时,他开始用止血药洒在出血的地方,然后把纱布填充进去。
在忙碌的同时,李从哲还看着山娃子的脸色,看到对方脸腮有一些腊黄,同时精神有萎靡的迹象,李从哲赶紧道:“山娃子莫睡,你家的事,我会向上头禀报,迟早给你一个公道。”
“从哲你莫骗俺了。”山娃子苦笑一声:“董鄂部男丁过万,除了海西女真四部外就是沿苏子河最强的一部,现在那建州部也强了,灭了好多部落和城寨,也有一两万丁口,辽镇是扶哈达和乌拉叶赫几部,哈达和叶赫就是南关和北关,有这两部建州就近不得开原和抚顺关,往南就有董鄂部顶着,他就靠近不得宽甸,有宽甸在,凤凰城和镇江等地就安稳的很,连关山都算内隘……你说,大人能动董鄂部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