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
持续半年的战争,带给日本的,除了铺天盖地的征兵海报,报国团和兴亚会浪人们声嘶力竭的“爱国捐演讲”,儿子告别母亲,丈夫告别妻子,父亲抛下儿女,就是层出不穷各种名目的捐税,爱国公役。
前线不断传回皇军的大胜,在对面又夺取了多少土地,俄国友邦离北京又近了多少,而已经被折磨得筋疲力竭的日本国民,也在这些信息中看到了一丝摆脱困境的希望。很多人下意识地幻想着将来打完仗,从对面的大国搜刮了数不清的战利品,无尽的金钱,还可以给无地的贫苦农民分配大量的土地,也许日子就会好起来啦。
无论如何,那样一片广袤和富裕到难以想象的大陆,如果能够属于日本……这一切困难,都是值得的。
整整半年的大战,让日本与战争和军需相关的各经济部门出现了异乎寻常的高热状态。在政府以举债和加税拼凑来的战费滋养之下,日本各财阀使足了气力,军工厂和矿山都进口了更多的机器,打了更多的矿井,配备了更多的洗选和传送设备,铁路机车和火车皮也打着滚地往上翻,大批无地农民,除了应征入伍和参与兵站军需之外,纷纷进入军工厂和矿山部门,挥洒汗水。
下关,在这一场喧嚣之中,却保持着某种肃穆而凝重的气氛。
这个濑户内海西侧,与九州岛隔海相望的要地,早已成为了日本新的大脑中枢。从这里发出的一道道指令,在对面的大陆之上掀起一阵又一阵的腥风血雨。从日本各地调拨而来的精兵强将,纷纷在下关接受检阅,随后从下关,长崎或者广岛的码头登舰,奔赴战场。日本军政财文各界的精英分子,各地的实权人物,纷纷来到下关,又领受使命,前往各自的岗位。
战争打到现在,已经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前方与后方,一切都在为了战争而运转。日本由政府,财阀和社团组成的庞大统治机器,如同八爪章鱼一般,把整个国家牢牢控制住,榨取每一分养分,壮大自身,随后向着周围伸展触手,捕捉猎物。
长街之上,报国团和兴亚会的浪人散发着传单,热情地宣讲着满洲前线大日本皇军取得的辉煌胜利,又毙伤多少支那军人。兴高采烈的中小学生扛着木枪,唱着《元寇》,招摇过市,俨然如同一支小小的军队。身穿艳丽和服的艺伎挽着相熟军官或文官的胳膊,含羞带怯地小步疾走。家庭主妇们挎着篮子,与市集上的小贩讨价还价,抱怨着米菜又涨了几分,鸡蛋又断货了。
“最新战报,大日本皇军在岫岩击败了支那军队的进攻,毙伤支那军人过万,取得大捷”
又是一阵狂热的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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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帆楼,日本帝国战争大本营。
会议室内,日本大本营重臣济济一堂,跪坐于榻榻米之上,表情严肃,气氛凝重。
“帝国可以让出朝鲜。”外相小村寿太郎一开口,就惊得不少人面色微变,“我已经和美国方面初步接洽,美国人愿意斡旋,但也提出来,帝国如果想让中国人回到谈判桌,必须要拿出血本了。朝鲜要让出去,还需要进一步赔偿中国人的损失但无论如何,斡旋都必须进行。德国方面的态度暧昧,看来已经有些靠不住了,恐怕这些人不但在打我们的主意,还对俄国人欧洲领土有些想法……法国人倒是很积极,但他们在中国说不上什么话”…,
“英国人态度怎么样?”海相山本权兵卫脸色阴沉。
“英国人也是赞同斡旋的,但他们也说得很清楚,中国人这次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不好好出点血,这事情没有办法善了。”小村寿太郎说道,“另外,英国人也提出来要租借长崎港,仿照香港例,此外还要求帝国给与英国商品货物片面最惠国待遇,建立更紧密的英日关系。只要帝国愿意……”
“小村君何出此言。”陆相桂太郎脸色涨红,全无往日谈笑风生的从容镇定,“帝国还没有战败外务省在搞什么?战争还在支那的领土上进行陆军数十万健儿,正在为了解放满洲,在支那的土地上抛洒热血。这个时候,阁下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卑躬屈膝。”一旁的山本权兵卫咬着牙,冷冷地说道,“在这个时候提出这种建议,根本就是国贼。”
“八嘎,权兵卫,海军还有面目说国贼两个字?”一向都是欧洲绅士做派的小村寿太郎此刻也红了脸,一把扯脱领结,“海军就是马鹿如果不是你们一开战就葬送了第二舰队和第三舰队,帝国能落到今天的被动局面吗?海军还不觉悟”
“够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藏相松方正义怒喝了一声,“你们还像什么帝国重臣?难道天皇陛下不在,你们就要无法无天,坐视帝国陆沉吗?”。
这些元老看着这位年过七旬,威望甚高却始终低调的萨摩藩旗手,也不得不咽了口唾沫。
“山本君,说到这里,我倒要多问几句。”松方正义转向山本权兵卫,语气不善,目光锐利,全无七旬老者一般的老态龙钟,“联合舰队喊决战喊了这么久,为什么还在无所事事地游荡?中国人不出来,为什么不逼上去堂堂正正和他们打一场?”
“他们在舟山,江南是英国人提出武力保护的,联合舰队去了,就是对大英帝国宣战。”山本权兵卫咽了口唾沫,“帝国海军不可能在和支那敌对的同时再与英国皇家海军交战。”
“既然如此,那你们想怎么办?”松方正义冷冷地说道,“国民卧薪尝胆忍饥挨饿,用血泪换来的战舰,海军方面是如何运用的?第二舰队第三舰队全灭,帝国船只损失无算,现在偌大一个联合舰队在海上游荡,喊决战喊得山响,却始终一事无成。既然如此,开战之前信心百倍,现在束手无策,这就是帝国海军?这就是你们指责小村君国贼的资本?”
山本权兵卫脸色通红,大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松方正义转向桂太郎,桂太郎的心头就是一紧。
“桂君,陆军的旅顺攻略打了多久了?之前在琉球,你们损兵折将一无所获,最后把责任统统推给海军计划有误,支那人狡猾,那旅顺怎么说?这是你们和海军联合拟定的计划,也是你们一开始主张的北进。现在损失数万,弹药损耗无数,国库空虚,而你们还在喊着旅顺口指日可下到底还要死多少人你们才能拿下旅顺口?就算拿下了,陆军人都死光了,又有什么用?”
桂太郎张着嘴巴,也是说不出来话。
“对面的国家有四亿五千万人他们始终没有屈服北方这一场大胜之后,支那中枢政府威信就是牢不可破,除非我们打下北京,否则就没法指望他们内部的分裂。”松方正义喘息了一阵,脸上浮现出些许晕红,显然情绪很是激动,“早先我就反对你们冒险,你们非说支那内乱在即。打到现在,损兵折将一事无成,现在还要把最后一点赌本押上去。你们才是帝国的罪人,正蠢材”…,
“松方君,那依你之见,帝国当如何应对?”这个时候,山本权兵卫已经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问道。
“和谈”松方正义毫不犹豫地说道,“小村君说得对,现在帝国的形势已经危如累卵,和谈才是出路财政方面,帝国的内外负债总额已经高达二十二亿日元,即使我们不吃不喝,财政在目前的数字之上年年增加,也需要六七年来偿还。现在已经不是我们坚持不坚持的问题,而是想坚持也是有心无力。不马上停战,帝国财政就损失会崩溃。到了那个时候,再和谈连一点筹码都没了”
“醒醒吧。”山本权兵卫一言出口,众人无不侧目,“松方前辈,该醒来的是您”
此刻,山本权兵卫对着这位萨摩藩的前辈,健儿社的学长,语气中却再无恭敬,满是肃杀:“现在和谈,就是自寻死路宣战的是我们,用和谈掩护战争的也是我们,支那人的皇帝那个诏书怎么说的?擒其贼囚,捣其巢穴。现在他们占了上风,民气沸腾,会轻易放手?天皇陛下已经在辽东,难道我们要把天皇陛下交给他们?巢穴?难道要让他们进入东京?支那人君无戏言,他们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应允我们”
“退一万步说,即使谈判达成,我们让出朝鲜,赔款,甚至放弃部分主权,给支那人以欧美列强一样的治外法权,最惠国待遇,可国民会答应吗?”。山本权兵卫环视全场,“他们忍饥挨饿十年,换来一个屈辱的求和,国民会暴动,会天诛国贼我们都得死,但最后毁掉的是帝国日本会陆沉,我们统统都要完蛋。”
“只要和谈消息一出,日本就是举国大乱,而俄国可能也要抢先和中国人媾和。”山本权兵卫冷冷地说道,“他们的筹码比我们多他们在欧洲,土耳其斯坦和伏尔加河还有很多部队,他们还有四百万的预备役再有一个月,西伯利亚就进入冬季,那个时候中国人要么撤退,要么在暴风雪中收获惨败。俄国人在远东的要塞群,只要拖住中国人一段时间,就至少可以支撑到明年春天。在这个时间之内,什么都可能发生。”
“如果我们现在放弃,俄国人一旦议和,中国人还会和我们认真谈判?不,他们会把一切力量砸到我们头上,占领我们,肢解帝国,宰割人民,亵渎圣驾”山本权兵卫看着神色愕然的松方正义,“前辈,这就是你想要达成的目标?和谈,只是个美妙的幻想罢了。”
“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中国人不会同意?”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文相西园寺公望幽幽地说道,“正如海相所说,西伯利亚的冬天对支那人是很大的威胁。可这也同样能够阻止俄国人的反击。既然如此,中国人到时候把主要兵力都集中到辽东和朝鲜方面,那帝国到时候还有什么凭恃?朝鲜还能保住吗?”。
山本权兵卫涨红了脸,却是哑口无言。
“好了,诸君。”一个威严沉稳的声音传来,众人赶忙转过目光,看向首相伊藤博文。
伊藤博文虽然表情平静,但一股疲惫和焦虑已经止不住地表露了出来。眼袋发黑,眼眶红肿,仿佛在几天之内就老了十岁。虽然声音依然威严而沉稳,可那股摄人心魄的掌控力却仿佛消散了大半。
“此事关系重大,看来也就只有提请圣裁了。”伊藤博文说道,“诸君的意见,都会转达给圣躬……此外,外相。”…,
小村寿太郎赶紧一欠身。
“烦请联络英法美德各国使团,请求斡旋。帝国不是惧战,只是东亚的血流得太多了……至于让步,先含糊答应,总之要摸到中国人的底线。藏相。”
松方正义也是一欠身。
“余款还够应付到什么时候?”
“最多两个月。”
“两个月太少了……联络一下英法美方面,争取再借一千万英镑,无论如何要再撑三个月以上。海相。”
山本权兵卫起身鞠躬。
“好啦,到了今天这一步,请阁下老实告诉我,如果现在和支那机动舰队决战,胜利的把握有多大?”
山本权兵卫一咬牙:“六成半……不,七成半”
伊藤博文盯着他看了一会,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有七成半的把握,就可以继续看一看了……烦请通知联合舰队,马上做好决战准备”
山本权兵卫抬起头,语气森然:“联合舰队方面,已有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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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顺口,俄罗斯帝国太平洋舰队旗舰,库图佐夫公爵号。
司令塔内,太平洋舰队司令长官,日俄联合舰队最高司令官马卡洛夫海军上将背着手,表情平静。
“阁下,陛下已经下了严令,我们实在是没什么其他选择了。”舰队参谋长莫拉斯中将有些焦急地说道,“现在陛下就在伊尔库茨克,中国人的兵锋已经指向乌兰乌德,要扭转局势,就只能靠联合舰队了。只要我们重创甚至消灭支那机动舰队,他们就不得不分兵守卫海防,主动权就可以被争取回来。到了冬天,西伯利亚就是固若金汤,我们就有充足的时间把西部的兵力调动过来,中国人也难有作为。”
“如果我们不尽快行动,恐怕陛下就会迁怒,那个时候,舰队会落到什么人的手中,简直不敢想象。”莫拉斯中将说道,“阁下,您能想象吗,如果是那些人……那些缀满勋章,每天在圣彼得堡如同苍蝇一样钉着漂亮女人的纨绔贵族,那些满嘴俄罗斯,张嘴闭嘴就是苏沃洛夫公爵和拿破仑的蠢材……舰队会毁灭,俄罗斯会毁灭,这一切都会毁灭。不,这是犯罪。身为沙皇陛下的军人,我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参谋长,你说的很有道理,但问题在于,我们有没有取胜的把握。”马卡洛夫摇了摇头,“我不能把舰队盲目投入到一场冒险之中。你要怎么逼迫华军舰队决战?日本人拿不下旅顺,难道我们就这样进入渤海湾?不,这也是犯罪。把俄罗斯海军的全部精华贸然投入一场胜负难料的赌博,这也同样是对俄罗斯海军前辈的背叛。”
“阁下……”
“参谋长,我们真正算得上一流战舰的,只是我们的三艘波罗季诺级,三艘库图佐夫公爵级,日本人的四艘德造战舰,再加上那两艘美制的大家伙罢了,至于日本人的两艘富士级,还有我们那艘太子号和列特维赞号,充其量不过是准一流。而中国方面,如果两艘猎豹级得以修复,加上美国回来那两艘康涅狄格改型,再加上那两艘广州级,并没有太大的劣势,别忘了他们的每一艘船上,十二寸主炮比我们多得多;至于那两艘庄严改,还有那四艘河内级恐怕比日本人的富士还要强,至少不低于我们的太子号。说实话,我们并没有多少优势。”马卡洛夫说道,“他们的新型战舰已经被证明不是海上玩具,他们是可以致人死命的武器。日本人已经吃够了苦头。可你必须承认,参谋长,日本人的训练水准,组织性,都比我们的舰队要强。可即使是他们,在优势情况下也被中国人全歼。决战?如果不能在我们预设的战场,发挥出全部力量进行决战,我们真的是没有太大把握……越是现在这个时候,舰队越是要谨慎。”
“司令官阁下,”正在这个时候,通信参谋的声音喊了起来,“日本联合舰队,东乡司令官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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