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凡微微一愣神之后,看向郑宇的目光越发玩味。
“爸。”
许凡目光转到儿子脸上,淡淡应了一声,摆了摆手,许巍不敢多说,拉了拉刘子文的衣角赶紧走到一边。
郑宇早就想要见见这位对自己襄助有加,又有师生之谊的海军元帅。看着记忆中那原本开阔疏朗的眉宇间多了些思虑过深的纠结,看着对方原本乌黑的头发也多了几缕鬓霜,一阵酸楚油然而生。他笑着把许凡引到后堂,找了个角落,打发侍从们拦着其他人,迫不急得地和许凡聊了起来。
“凡叔,婶子可好?几位兄长可好?”
“都不错。”许凡目光柔和地看着他,“你婶子常念叨你,说起来,这么多年你都没登过门。你是知道的,她一直觉得和你投缘,很喜欢你这个孩子。”
郑宇点了点头:“得暇自当拜会。”
“放心吧,这次我和老师说好了。”许凡笑着说道,“正好听你讲讲这一年的收获。我也是很多年没有看过那边的风景了。”
郑宇注意到此人流露出来的怀念,赶忙说道:“一定一定。”
“这些不着急。你知道我最关心什么。”许凡接过侍者递过来的酒杯,浅浅地呷了一口,“,海军上头有什么收获?”
“说起来这次还真是收获不小。”郑宇兴致勃勃地说道,“在美国,我上了舰,参观了印第安纳波利斯海军学校,美国还派了军舰护送我去英国,我一路上也没少观察,在英国,我还观看了皇家海军的实弹操演。”
“嗯。继续。”
“海军,硬实力靠的是造舰,软实力则首先是管理。”郑宇的话让许凡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说到管理,美国人也好,英国人也好,都很严格细致,在全世界的海军里,称得上一流。不过,帝国海军士气之高昂,纪律之严明,不亚于英美海军,而军规之细密严苛,还要超过之。”郑宇很认真地说道,“在我看来,今日之帝国海军,仅从海员队伍来说,已经超过了英国皇家海军和美国海军,关键在于军纪更严,组织更合理,士气更高。相比较来说,美国海军对外毕竟只打了一场名不副实的美西战争,缺乏常胜军的气质;英国海军因循守旧,这些年下来陈规陋习有些尾大不掉。不过,这一次费希尔就任第一海务大臣,我看他倒是个难得的干才。”
许凡赞赏地点了点头:“那是皇家海军的狮子,我看给他十年,皇家海军的元气就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帝国海军,这些年击败法国舰队,威逼南洋荷兰舰队,甲午年又大胜日本联合舰队,美西战争期间果断东进菲律宾和关岛逼退美国舰队,这些年又锐意进取驰骋大洋,到现在真是有了常胜之军的锐气与自信。”郑宇很诚恳地说道,“精锐终究是要靠打仗打出来的。英国海军的问题在于实力太强,找不到人真敢捋虎须,太太平平这么多年下来,逐渐也就往样子货的方向走。美国海军的问题在于国会的牵制,极力压制军队规模,一门心思做生意。要不是西奥多?罗斯福上台,只怕现在还是个三流舰队。我看他们,在军容士气上,恐怕已经不及帝国海军了。”
“看来真是有些长进。”许凡点了点头,“你去看了印第安纳波利斯海校和格林威治海校,有何感想?”
“说到海军教育,这才是我最佩服您的地方。我观英美海军,无不重视培养军人品格,然其教育方法乃是建立在英美文化基础之上,注重培养军人之荣誉感。这么走了一趟,比较一番,再加上对欧美社会的观察,我才理解凡叔您当初制定的那些东西有多重要。自省制度,老生对新生一对一帮扶制度,高强度训练,还有异常严格的军纪法规,这些都是切中了帝国的要害。我国国民毕竟多为农民,自由散漫,不以绝对严格之军纪军规约束,难以在短期内成为合格的军人,进入军队后也势必导致军纪涣散,士气低迷,纪律松散,部队也就谈不到战斗力了。您的海军教育,关键落在一个对症下药。”
许凡看着这个英气勃勃滔滔不绝的青年,只是微笑着不说话。看郑宇一大通说下来,有点口干舌燥地咽着唾沫,许凡只是从侍者的托盘里端起一杯白开水递给郑宇。
“喝点润润喉。”
郑宇向许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喝了几口,心绪也平静了下来。刚刚一见到对方,他就确认,这具躯体的记忆和本能里依然残存着对这位元帅的信任与依赖。这种感情的强烈,在某种意义上似乎并不亚于对于皇帝养父那种孺慕和恐惧交融的复杂情感。
“帝国海军教育,当年是英国皇家海军帮着起步的,是建立在英国海军教育传统的基础上,又加以改良和完善,才逐渐形成了今天的体制。”许凡说道,“你说的很对,要把农民变成合格的海军军人,必须对他们身上一点点小毛病都要纠正,让他们彻底摆脱农民的自由散漫,变成合格的军人。这一切最关键的,首先是严苛的军纪,其次是国家和军队的荣誉感,再次是优厚的待遇。”
郑宇点点头,这话实在是至理名言。
“帝国海军的军官培养,除了早年的军官速成,二十五年前就开始了系统的海校体制,从高小就开始入学,中间的两次跟队服役,一级一级接触海员的各项基础工作,还要在造船厂参与造舰,很多人还选派到英美的海军学校进修。当年刚开始的时候,真是头疼……好在慈宁的军国民教育,半军事化管理已经在全国初小和高小推广,学员的素质是越来越高,管理也比以前容易多了。”许凡和郑宇碰了下杯,一饮而尽,接过侍从递过来的白手绢,擦了擦嘴角,“帝国海军现在的中坚,其实就是这一批从小长于海军,视帝国海军为家,敢于死战的纯粹军人。他们很小就接触西化教育,在大洋上驰骋,眼界开阔,心胸宽广,可以说和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相比,属于绝对的异类。可眼下的中国,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迅速撑起一支真正的海军。”
“海军是一个既重技术装备,又对人员素质要求极高的军种,是真正的尖端部队。”许凡微笑着说道,“建立一支真正敢战,能战,并且能够常胜不败的海军,并不是买些军舰,雇些洋员就行的,也不是十年二十年能建成的。海军文化,海军精神,这种积累也许要百年,经百战。我努力了三十年,也不过是给帝国海军打下了基础。至于说海军传统,还差得远。”
“不过,有一点是我最骄傲的,那就是帝国海军的精神。帝国海军,从镇**水军的那天起,就是一支贯彻进攻精神,见敌即击的部队。”许凡的神色虽然平静如昔,但语气中也透出了骄傲,“在海上,迎着如林的炮火,眼看着周围硝烟弥漫火光冲天,到处是残肢断臂,还要冷静地作战,分析应对复杂的战场形势,军舰上几百人上千人各司其职,这需要高度严密的组织性,无比的勇气和绝对的团结。”
“凡叔,”郑宇踌躇再三,还是开口问道,“最近陆军好像对海军有所不满,尤其是对主力舰队南移意见更大,国会内也有很多怨言。有人直接说海军是避战……陛下让我协调军需案,您这边有何说法?”
许凡看了看郑宇,表情严肃了起来:“我是海军总参谋长,对海军的一切行动负责,能对我下令的只有陛下。我只能说,海军的行动是按计划进行,也是陛下批准的。至于其他人怎么想,和海军无关。海军虽然强调勇气和敢战,但最重要的原则还是服从命令。”
郑宇心中哀叹一声。如果都像这两位元帅那样油盐不进,这还协调个屁。
“凡叔,道理是这样没错。这事涉军事机密,确实不好分说太多,”郑宇有些头疼地说道,“我是有点担心这些人不会顾念您的苦心。陛下一直坚持国会体制不能动摇,也不好直接压他们。至于复兴党,这些年有意在一些问题上让他们自己形成协商机制,也不方便直接施压。”
许凡玩味地看了看郑宇:“要不是有这些问题,能叫你来协调?小宇,这国战在即,军事上的事情终究还是最大的。政府那些官员,这个时候还把军队当敌人防着,这是有问题的。你要知道,这些人也都有自己的私心,对军队这几年占用大部分预算早就怨声载道,说不得还有人存着让军队打些败仗,以后在政府面前抬不起头的念头。”
郑宇一惊,但仔细想想,倒也确实很有可能,心中也开始犯了嘀咕,两边各说各的道理,都是一套一套,这该怎么个搞法?
对于皇帝的心思,他觉得自己大体上是把握的。所谓军政矛盾,也是皇帝纵容的结果,让手下各派势力互相牵制,从而稳固自己的最高权威,不过总体上,皇帝确实是扶持政府来压制军人。
这个时代,对中国威胁最大的其实还是军人干政。镇**起自军方,再加上几次大战,军国民教育,军人这些年在社会上本来就地位特殊。现在大战在即,皇帝自然清楚不得不倚重军人,却也不能太过放纵,否则日后必然尾大不掉。如果在当前的问题上,皇帝直接出手压制政府,好容易扶植起来牵制军队的力量就会被打垮,那以后更难制约军方,前世的日本,就是前车之鉴。
许凡似乎看出了他的纠结,轻声说道:“这事先撂在一边……这次你在欧洲和国内做的都不错,好好讲讲吧,我也挺想听听的。”
“殿下,许帅,介不介意我们也来听听。”
随着声音,两人扭头看去,郑宇心中一凛,心说这京城的地面真邪,说曹操曹操就到只见一行人已经走了过来,当先一人,银黑间杂的背头一丝不苟,表情严肃中带着温和,身穿一件黑色华服,口袋里别着钢笔,形象有些朴素。后面几人也都是衣冠楚楚气度沉雄,步伐平稳目光凝重。
郑宇偷眼看了看面沉似水的许凡,再看看来人,心中悠然一叹。
这夜晚如此美好,你们却是如此暴躁,这样不好,这样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