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晓。
一垛一垛晒干的秸秆,已经被日本步兵抱过来作为垫子,每个人都裹着军毯,沉默地躺在上面,表情麻木。
远方炮声隆隆,显然负责断后的十四师团东条英教所部还在与旅顺的反击部队激战。北面局势崩坏的消息传来,御前军事会议几乎立刻就作出了决定,北上转进,准备从大连上船退守朝鲜或本土。
凌晨的时候,大连湾传来的炮声顿时让日军上层炸了窝。很快,消息传来,华军大批战舰炮击大连湾,其中包括至少三艘战列舰,甚至有一艘广州级
黑色菊花纹饰的御帐周围,全副武装的近卫兵肃立如林。
御帐之内灯火通明,被紧急召集起来的高级军官分列左右,中央的御座之上端坐着面无表情的明治天皇,旁边在垫子上盘膝而坐的正是侍从长德大寺实则公爵。
“诸君,现在情况差不多明朗,大概联合舰队方面已经被击败,中国人获得了制海权。他们之前已经在仁川登陆,预计在今天稍晚时候正式开始进攻朝鲜京城,此外,昨日傍晚,已经在丹东展开登陆。”
德大寺公爵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现在大连港口遭到炮击,联合舰队失去海权,丹东我方空虚,恐怕也是沦陷在即,我军从陆海两路退往朝鲜的通道都被截断。诸君对本军下一步的行止,有何高见?”
在场众人对视一眼,都是一派的愁云惨雾。
德大寺公爵环视全场,见迟迟没有人说话,语气又加重了几分:“诸君对华开战,陆海两军拍着胸脯打保票,到了现在,国事艰难,难道就没有人站出来负责吗?御驾在此,满洲军精华在此,难道就坐视我帝国精英一战而摧?”
“阁下,为今之计,海权尽丧,舰队存亡不知,下关大本营虽靠濑户内海,有炮台守卫,但已经不为安全。恳请陛下,电报谕令大本营诸君从速转移回东京,布置本土防御事宜,应对华军登陆和袭扰。”
满洲军第五军司令官伏见宫贞爱亲王的一席话,顿时让众人的心头都是一沉。
日本的本土,自蒙古入侵之后,终于再一次要面对来自大陆的强大武力入侵了。上一次,神风拯救了日本。这一次呢?
“此外,皇太子殿下坐镇东京,目下本土防卫及援救满洲军的一切事宜,都要依靠太子殿下主持了。”伏见宫贞爱亲王顿了顿,继续说道,“烦请陛下发出御电,以全权授予太子殿下,如果一旦……还要太子殿下安抚举国之心。”
明治天皇双眼微眯,脸上的表情似乎没有任何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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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参崴。
这座城市的名字,是女真语“海边的小渔村”的意思,西元一八六o年,由俄国先以武力恫吓,后以外交讹诈,利用所谓《中俄北京条约》从满清手中强夺,变成俄罗斯太平洋舰队的俄重要军港,俄罗斯帝国远东统治的中心。
此刻,这座城市却没有了往日的繁华喧闹。街道之上,俄国市民行色匆匆,很多人都在驱赶着马车,装载着财物和家人赶向码头,试图赶上一班外国客轮。城内的很多青年男子已经被强行征召,准备投入防卫作战。街道之上,全副武装的军人来来往往,中国,朝鲜和日本的劳工则被驱赶到城外的要塞防线,日以继夜地加固工事。
城里已经流言四起。…,
自从码头上的外国船员和电报局的员工透露了蒙古方面惨败的消息,海参崴就开始陷入了恐慌。不过,由于有尼古拉耶维奇大公的坐镇,人们起先还抱有了些许侥幸心理。但很快,俄军在远东的一连串败报传来,满洲里方向的攻击部队断绝了联系,从佳木斯-双鸭山方向后撤的部队遭遇华军的突然打击,自铁路线运往赤塔的部队在半路遭遇拦截,铁路线被炮击,华军骑兵越境作战,虎头方面俄军撤退,经历苦战……
一个又一个不利的消息传来,终于打消了人们最后的一点幻想,整个城市顿时陷入了狂暴与动乱。海参崴军事当局也立即宣布了军管,大批军队开上街头,并且宣布强行征集粮食等战备物资,采取配给制,禁止民间的交易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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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参崴军事监狱。
阴暗肮脏的牢房之中,充满了霉臭的味道。一个中年男子,胡子已经几天没刮,穿着没有军衔和标识的军装,眼神迷茫地看着天花板。
一阵脚步声传来。
男子立刻如同触了电一般跳来起来,蹿到牢房门口,抓着铁栅栏眼巴巴地看着。
几名俄国军官来到牢房门前,当先一人面无表情,冷冷地说道:“刘梦熊?”
中年男子焦急地吼了起来:“正是我……是大公阁下派你们来释放我的吗……快一点我的事情到底查清楚没有?现在战况紧急,我必须马上回到指挥位置否则俄罗斯就完了”
军官对着旁边点了点头,牢房看守把钥匙插入门锁,拧开了牢房大门。
刘梦熊欣喜若狂:“太好了,终于可以出去了谢谢,谢谢啊……”
一边说着,他一边把戴着手铐的双手伸向前面,一边抱怨着:“这玩笑可开大了,战况怎么样?中国人的军队有没有被拦阻?第二军到哪里了?”
带队军官沉默地看着他,没说话,其他几名军官用力一推刘梦熊,冷冷说道:“快点,跟着走。”
刘梦熊有些生气:“我是陆军上校……”
“曾经是。”带队军官冷哼一声,“刘梦熊,你已经被解除军职了,现在你的身份是囚犯而且涉嫌对中国泄露俄罗斯帝国的绝密军事情报换句话说,你很可能是个间谍跟我们走吧。”
“不,我对俄罗斯帝国是忠诚的,让我见大公阁下”
一只大马靴狠狠地踹在刘梦熊的肚子上。
一位俄国中尉一把揪住刘梦熊的衣领,带着血丝的眼睛凶狠如狼:“黄猴子,都是间谍,骗子,走私犯统统都应该被送去挖矿修路”
带队的军官哼了一声:“别废话了,带他去审讯室。今天,就要审出中国人在远东的整个间谍网大公阁下还急着要报告……”
刘梦熊的身子猛地一颤,脸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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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
一位中校留着一丝不苟的背头,浑身透着俄国贵族军官中比较少见的朴实干练,看着被押送进来,满脸涕泪横流的刘梦熊,微微皱了皱眉,对着几名军官轻声说道:“你们先出去,我单独和他谈谈。”
几人敬了礼,转身出去,关上了房门。
刘梦熊看着这位尼古拉耶维奇大公的副官,脸上的悲郁之色越发浓烈,半晌之后嘶声说道:“大公阁下……真的认为我是间谍?”
彼得?尼古拉耶维奇?弗兰格尔中校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大公阁下他……也很难做。”…,
刘梦熊的眼中陡然露出某种光亮。
“刘,我们都不想怀疑你,可是……如果不是高层泄密,中国人是如何掌握蒙古方面军的作战计划,作出如此周密的应对?为什么你建议的调兵计划,完全被中国人利用,打了我们措手不及?满洲里方面的部队被合围,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绝非大公阁下指挥失误,也不能用华军前线指挥官的天才来解释。”弗兰格尔盯着刘梦熊,“制订这些计划的是你,监督执行的也是你,而更重要的……你是中国人。刘,我也不想相信你是个间谍,可这一切作何解释?”
刘梦熊大张着嘴巴,急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可以对天发誓,这一切和我无关否则天打雷劈,下地狱,下油锅”
“好了,李,这不是发誓可以解决的问题。”弗兰格尔叹了口气,“我本人其实也不相信是你,甚至我可以确定,包括大公在内,了解你的人都不相信你会做这种事情。事实上……我们也有足够把握可以确认,你没有出卖俄罗斯帝国。”
刘梦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他很清楚,这些俄国人不可能完全信任他,自己的一举一动肯定也都在沙俄情报机构的监控之下,这也是他最大的底气。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事实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沙皇陛下再三急电大公阁下,尽快查清楚军事情报泄密的事情,肃清中国人在远东的间谍网。陛下身边有很多人都在进谗言,你已经被描绘成大公阁下与中国人联络的工具,而大公想要让沙皇陛下颜面扫地,自己在中国人的支持下登基做沙皇……刘,你自己想一想,换了你是大公阁下,能怎么做?”
刘梦熊如同猛地挨了一闷棍,脸色惨白,大张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李,面对现实吧。”弗兰格尔的声音有些黯然,“是你也好,不是你也好,其实都不重要。这次的失败,所有人都需要一个理由。大公并不希望是你,可这的确已经不是大公阁下能够掌握的范围。我和你说这些,不为了别的,只是不希望你无谓地受苦。”
弗兰格尔顿了顿,低声说道:“你已经死定了,刘。别再无谓地挣扎了,少受些苦,尽快判刑。大公会照顾好卡佳(刘梦熊在俄国娶的妻子),安德烈和小萨沙(刘梦熊在俄国生下的两个儿子),以后有机会,一定会为你平反的。”
刘梦熊看着这位青年中校,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可一股强烈的求生本能,却驱使着他快速地转动着各种念头。
“彼得,你难道不明白吗?如果真的做实了我是中国间谍,大公阁下也就再也难逃干系”刘梦熊深吸一口气,“这不就等于把一个把柄交给那些人?我和大公的关系众所周知,至少也算是一个用人有误,导致战败,大公恐怕也要引咎辞职更何况,你想一想,我被关进来之后,中国人对我方行动是失去了掌控,还是继续保持掌控?”
“这个时间太短了,中国人的确似乎依然掌握着我们的行动,但也可以说是因为掌握了之前制订的计划……不过,刘,你说得对,大公阁下和你的关系……可不是你,又能怎么解释?现在最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解释伊尔库茨方面已经发了几次电报催促这件事……”…,
“电报……电报?”一个念头闪电一般闪过刘梦熊的脑海,这个当年国防部著名的麒麟儿着了魔一般地念叨着,脸色急剧变幻,“对,是电报是电报中国人破解了我们的密码电报该死,那个传言是真的,他们真的组建了密码破译部门上帝,我知道了,这才是答案是电报对,那份萨姆索诺夫的电报,让克罗帕特金投入了最后的预备队,导致库伦空虚……那一定是中国人伪造的该死的我早该想到这些狡猾的中国人”
弗兰格尔听着听着,脸色也凝重了起来:“刘,你是说……”
“彼得你知道我是对的”刘梦熊面目狰狞,“马上带我去见大公阁下不能再等了,现在中国人掌握着我们各方面来往的一切电文,这等于在自寻死路彼得,你知道该怎么做,带我去见大公”
弗兰格尔脸色苍白,盯着刘梦熊,半晌之后一咬牙:“好,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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岫岩。
日本满洲军第一军断后部队,虽然以最大的顽强和勇猛进行了极为惨烈的防御作战,但在华军勇猛的穿插渗透面前,在猛烈而准确的炮火和自动火力面前,在华军强袭步兵的爆破强袭面前,终于还是被一一肃清。日军沿途在一些要点布下的断后部队,依托地势和临时构筑的野战攻势迟滞华军进攻,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日军的抵抗已经越来越衰弱无力。很显然,战事的急剧恶化,给养的逐渐断绝,让这些顽强的日本军人也开始陷入了恐慌与绝望。
中华帝国朝鲜方面军前指。
不知昏睡了多久,郑宇渐渐感觉到脸上湿湿的,带着温热,勉力睁开眼睛,渐渐聚焦,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晰,却是一张宜喜宜嗔的俏脸。
“明月……”郑宇梦呓式地吐出两个字,却感到喉咙有些干涩。
背后之人把他扶起来,垫上靠枕,秦明月用手试了试碗的温度,端起来,用调羹盛了一勺:“喝点燕窝参汤,补补身子吧。大夫说了,您就是太过劳累,大喜大悲,又有点着凉,身子有些虚火。喝点凉性的滋补一下就没事了。”
郑宇突然响起了什么,脸色一变,有些粗鲁地推开秦明月的手,扯着脖子干吼:“宋教仁呢?许帅到底怎么了?许帅怎么样?”
身后传来一个带着歉意的声音:“陛下,我还没来得及说完您就……”
“许帅受了伤,已经紧急手术……最新的电报说手术很成功,看来问题不打……他现在就在广州号上,正在旅顺。”
这一句话,顿时让郑宇浑身一震,如同抓住一棵救命稻草,简直是连滚带爬地下了行军床,翻身过去抱住宋教仁,用力摇晃:“许帅没事?真没事?你别骗我?”
宋教仁尴尬地说道:“电报就在那,您不信可以自己看。”
秦明月已经过去拿起了电报,递给郑宇。郑宇几乎是抢过来,一个字一个字看了一遍,然后又从头看了一遍,接着又是一遍。
他闭上眼睛,两行泪水滚滚而落,整个人却如同放下了千斤重担,脸上一下子流露出了宽慰。
“太好了,叔没事。”郑宇睁开眼睛,对着宋教仁点了点头,又转过头对着秦明月,“没事……没事,真的没事。”
秦明月走过来,递给他一条手绢,微笑着说道:“是啊,许帅没事。海战赢了,还俘虏了那么多战舰,许帅没事,大家都没事。咱们的国战,赢定了。”
“他没事。”郑宇一边说着一边点着头,渐渐哽咽了起来,“大家都没事。真好……”
秦明月看着这个在过去的半年之中承受了失去父母的痛苦,被迫进行了同室操戈的残酷内战,又在重压之下带着这样一个国家顽强地接受了俄日联盟的武装进攻的青年,看着这位威权无二的帝国最高统治者,在这一刻为了那位长辈的安全而哭泣,心中涌动着某种异样的情绪
她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对方心中隐藏至深的某种渴望,感受着对方和自己一样,对孤苦无依的生活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对温情与关爱的深深向往,一颗心越发地柔软起来。
“打完这一仗,我再也不让你们去冒险,许凡那个老头子也得给我乖乖呆在岸上,好好地混吃等死。”郑宇看了看宋教仁,又看了看秦明月,无比认真地说道,“我保证,一定要让你们都好好地生活下去。”
秦明月和宋教仁对视了一眼,用力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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