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城郊吴道远别苑,此刻却是愁云惨雾,三天了。
巡按御史因刘韫设计染疫症,危在旦夕,在呈报天子的折子里,吴道远是这样写的。
大夫来了一批又一批,别苑的长荫走廊下自西向东一排矮炉十二个时辰不停的煎着药,这药味闻得满院子的人都忍不住想吐,何况是病榻上躺着的人。
萧静好在前一日就不顾阻挡,将软榻搬进了沐沂邯的屋子,就近照顾,榻上人已经呈昏迷状态,想赶她走也赶不了了,大夫依然每日针灸,只是效果甚微,几乎没有任何作用,才三日,那人就已经迅速脱相,眼窝深陷,哪里还能找到原本恣意飞扬的神情。
药灌不进,只有几人合力撬开齿关强行灌,一碗药漏一半吐一半,喂进喉管的能有多少,一次药喂下来,旁边人满头大汗,病中人也被折磨的不成人形,满榻狼藉,一身药汁,每次这个时候,萧静好就会把所有人推出去,绞了布巾亲自替他擦洗换衣,一日五次药点,到了喂药的时间,所有人看见的榻上人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沐悉曾说别折腾,擦擦干净就行,榻上人经不起一日五次擦洗换衣,萧静好只是看着沐沂邯淡淡说:“他宁愿病死也不会愿意丑死!”
本来疫症病人是不能接近,但谁都没有避讳,大夫说那便每天在病人屋内熏三次艾草,被所有人当即拒绝了,那冲鼻的烟味,主子受不了,奇怪的是几天下来大家都好好的,没人被过病气,连大夫都说是奇迹,不得其解。
第七天,皇上的圣旨快马加鞭送到,连同一起来的还有八名宫中御医,难为了各位养尊处优的老御医,在别苑从马车上落地时,个个腿都是软的,还没歇口气就被沐悉他们拎进了屋里。
八名御医会诊,却是一样的结果,虽有撑过了八天的奇迹但若找不出对症的药还是没有用,沐悉听完大喝一声:“无药找药啊!”
八名御医连同两名大夫,在别苑议事大厅开始分工研药,宫里的中医典籍,历年来的瘟疫卷宗全带来了,还有宫中的无数名贵药丸,补品大车小车的全搬了来,议事厅一连几天不息灯,所有人绞尽脑汁都想在这么短时间内寻到良方。
只是病不等人,从榻上人几乎已经游丝般的气息来看,谁都知道再怎么灌药也是徒劳,在第十天的时候,萧静好关上了屋门,把所有人都堵在了外面,屋里传来她清晰且平和的声音:“他喜欢安静,别再吵他!”
是啊,都别再吵他了,这十个日夜,于他于己,就像一个恶梦,他不爱人碰他,可天天被人撬着牙关灌入那些浓稠恶心的药汁,她知道他不喜欢,他爱干净,又爱俏,不知道多宝贝自己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和那漂亮的三千青丝,他爱穿白色长袍,玉簪绾发,淡淡杜若香……
“外面那些人很讨厌,对吗?放心,我把他们都赶走了,没人再来吵闹你……”萧静好绞了布巾,轻轻擦拭他的脸,这张脸在一年前是那么的讨厌,总是挂着没心没肺的笑欺负她,后来不知道为何,自己又好喜欢看到他这张脸,想想是在什么时候,对了,是在他第一次出远门到北渊,也许是在更早的时候,早到连自己都说不出来是何时,心已经为他锁牢,爱就在不经意间窜入心底,现在才知,也不算晚。
他的唇,薄且饱满,唇角微勾,让人总以为他是在笑,他就是这样,总挂着满不在乎的笑,其实他什么都在乎,在乎别人的看法,在乎亲情,在乎他所在意的每一个人,可他又带着那股别扭劲,从这张嘴吐出的没一句好话,不懂他的人恨他,懂他的人又爱又恨……
轻拭他的手,这双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在竹林抓住了她,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双手,在上元节相握的两双手,那清晰的脉络直刻心底,在北渊他也是用这双手给自己写信,一个人,一只萧,一壶酒……哦,不,沐沂邯,从此以后,你不再是一个人,你曾说过,合葬……
手指滑过他的发,这么长的发如海藻般铺满了整张榻,让我为你绾髻,就像上元节那次,你为我绾发一样,轻轻的用手指理顺,轻轻的绾上髻,簪上白玉簪,你看,翩翩俏公子又可以颠倒众生了。
这件月白长衫,你曾穿着它挂在树上装神仙哥哥,其实那次我也被你迷的移不开眼,但是我死要面子……嗯,现在你穿上这件长衫,只让我一个人看,可好?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相握的两双手,再也不分开,也许在明日,你会去你该归属的皇室陵墓,而我也不知会去哪,但此刻我们的手相握,心相系,骨不在一地,心却在一处,沐沂邯,记住在忘川等我,我想和你一起看看那彼岸花,是否如你的颜一样,那么的艳……
别苑外,此时却闹哄哄,把守的官兵手握着长枪,颤巍巍的对准阶下一身青衣头罩斗笠的男子,一旁已经躺了几个士兵,正捂着腿弯想站站不起来。
阶下男子看不清面目,虽是一身粗布青衣,却难掩脱俗超尘的气质,身材高挑清瘦却挺拔,在耀眼的阳光下如一簇修竹般淡漠清凉,让人似乎能用眼睛看到他周身围绕着行云流水般的幽然气势,虽处阶下,却受众人仰视。
男子微微抬起右手,阶上几个士兵立即后退,他们方才可看得清楚,这人只动了根手指旁边几个弟兄就趴下了,现在可是抬手,是抬手喂!
“沐护卫——”不知是谁忍不住尖叫了一嗓子,心里想着也只有那个护主心切的沐护卫估计能和这人来两下子了。
正在院中对着紧闭的房门抓狂的沐护卫听到大门外惊惶的嚎叫,毛躁的蹦了出去,骂道:“大白天的,嚎你娘啊!”
“先生?”看清门前阶下的人,沐悉两眼泛光,竟挤出了几滴眼泪,片刻后杀猪般的边叫边扑了上去,“主子有救了,先生啊……”
男人略微一让,轻松避开了他热情的拥抱,当先进了大门。
“嘭,嘭,嘭!”
萧静好放下正递向唇边的药粉,用手一把握住,透过窗纸看向外面,似乎门外不少人。
“姑娘,快开门,主子有救了!”
门外传来十七的声音,虽说这十天已经无数次的失望,但十七的话她还是相信的,也好,再试最后一次。
她上前打开门,一眼看见一身青衣的男子,脱口而出:“尘衣?”
男子斗笠下的唇微勾,顺手摘掉了头上斗笠,萧静好得见真颜,不免歉意一笑后又惊呆在了门口。
这人三四十岁的样子,不是为容颜来判定,而是从气质来看,若用五官来看也就二十七八岁,但他周身的气度却不是属于年轻人的那种飘浮感,而是经岁月沉淀而来的沉和稳,这就是为何刚刚萧静好把他当成斥尘衣的原因,但脱去斗笠后,萧静好才觉得这人的气质绝非斥尘衣可比拟的,若用沉如深潭来形容斥尘衣的话,那这人的感觉就是宽如静海,博大而精深,人会不知觉被他旷远的气度吸引而莫名忽视了他的容颜,只见他一次,下次就一定能从茫茫人海的背影中一眼认出他。
“您是,青阳居士?”不知为何,她敢断定这男子就是青阳居士,那个淡漠名利隐居深山的人。
“且叫我青阳!”他微微一笑,眼尾细细眼纹却没觉暴露了年龄,而是让整张脸更加的吸引人,让萧静好第一次觉得,皱纹居然也能当装饰,还真的,真的,很好看。
“咳……咳……”沐悉握拳堵嘴咳咳两声,想打断堵在门口的这个花痴。
萧静好缩缩头,将人请了进去,青阳看了看她握着药粉的右手,目光又落到她额角的处旧伤,眼底划过看不清的深意。
十七也寻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看向她的手时眼底露出疼痛,再看向她的额角时,眼睛瞳孔缩了缩,竟半晌移不开眼睛,似在惊诧又似在研究。
萧静好不明所以的摸摸那处疤,接过了十七递过的铜镜,自己一看竟也呆了,那处旧疤不知何时显出了一弯新月似的印记,淡淡的银色的,仔细看就是一个弯弯的月亮,突兀的从皮肤里显现出来,这十几日心力交瘁,一直守在榻边,连梳洗都没照过镜子,难道这印记就是这些天冒出来的?
指腹擦不掉,萧静好也没心思现在去追究这个印记到底是怎么长出来的,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躺在榻上气若游丝的那个人。
青阳行至榻边,看了徒弟半晌,轻叹口气摇头一笑,接着右手握腕探脉片刻,轻翻他的眼皮看了看,示意沐悉上前扶起了沐沂邯,他则上榻在沐沂邯背后扺掌运气,萧静好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半柱香不到,只见耷拉着脑袋的沐沂邯竟然有了反应,无力的抬了抬头,胸腔也有了起伏。
萧静好的眼里涌出激动的泪水,只觉得自己快要停掉的呼吸也顺畅了,心脏开始为了榻上人而跳动,这是一种不经历生死永远体会不到的感觉,这是冥冥中上天注定的两个人之间的牵扯,此脉衔彼脉,黄泉共赴之,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世的一次擦肩而过,何其难得,又是何其的幸运。
沐悉细心扶他躺下,带着其他人退出了屋子,只余青阳和萧静好。
青阳再次看了看她额角的印记,笑了笑,说道:“小子走运,能救他小命的也只有你了!”
萧静好睁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结巴着问道:“您,是……是说……说我?”
“对!”青阳修长的手指轻指向她的额角:“这个印记是新月族圣女才会有的印记,我想也是在这几天才显现出来,冰蓝这次能拖这么就也是因为你,圣女气息慈航普渡,消除污障却会反摄自己,这就是为何你的印记会显现,其余人没有被冰蓝传染的原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