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册被鲜血浸透,有些名字已经模糊不清,无瑕站在那新垒砌的坟堆前将之打开,双眼一扫而过,迅速翻阅,一遍过后对着弓道:“烧掉。”
“是。”弓应了一声,将名册拿了过去。公子自小五感异于常人,记忆力非凡,过目不忘,所以最为安全的方法便是将名册尽数毁去,那么便再无别人能拿到了。
“咱们现在怎么走?”弦伊站在无瑕面前,细细给他整理着刚刚换好的衣衫,然后将披风披好,又将一个小手炉放入了他的手中,以便温暖他那已经沁凉的指尖。
“郭当家的誓死护住了名册,这附近的人暂时都还是安全的,咱们继续向北,去临于,于风扬的势力还算稳固,临于人手众多,朝廷一时半会儿还撼动不了,咱们去汇合了昔阳哥哥,然后北上丹阳。”
“公子不怕……”
“怕!”无瑕打断了弦伊的话,抬眼看了一眼远方,若呢喃般轻声道:“却不是怕朝廷追捕于我,而是,怕我们自己人,出卖了自己人!”
“皇上让我陪韩国来使?”
“怎么,不愿意?!”扫了那人一眼,李宗治将手中茶杯重重一顿,起身道:“朕封你为卫将军,你却整天无所事事,吊儿郎当,不知所谓。”
“臣本来就难堪大任。”白炎嘴里嘟囔了一句,引得李宗治向他一看,然后头疼的揉了揉额角,道:“你那扎的什么?不是已经拿下来了吗,怎么又戴上了。”
“围领。”
“围领!你是存心来跟朕置气的是吗?”李宗治瞪着双眼看着那人,当真恨不能亲自动手将此人暴打一顿,偏偏他又是自己非用不可之人,本以为放到临安去磨磨性子回来会好一些,却没想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臣不敢。”话虽如此,脸上却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李宗治当真有些无力,要说此人顽劣,当真是顽劣至极,以前在成乐,如今在东都,谁人看到了不是绕道三尺,偏生在军营之中人气极高,当初莫寒性子孤傲,自己派了多少人游说于他,想要他重出朝堂,却都无功而返,偏这么一个不驯不羁的坏小子竟让他死心塌地的追随左右,便连深入郑国腹地,刺杀安逸王萧君莫这等大事都跟着他一同疯,更别说御林军中他的一干手下了。
风头过盛,其实并非是一件好事,但是他却偏偏不屑于权势与地位,这个,才是自己为何一直要紧紧扣住他的原因。
能利用,却不用过于担忧其威胁性,自己要做的便是让他充当矛头,斩荆披棘,为自己肃清一切阻碍,然后……
“明日辰时入宫,这政王刘劭康其人十分低调,喜欢周游列国,听说精通音律诗词,他此次出使的由头是想来看看咱们大晋的风土人情,另兼来皇宫内鉴赏留存的前朝古物,你白天带他四处玩玩,晚上陪他在藏珍阁瞧瞧古物,也没什么大事,朕可是跟你说好了,韩国与咱们一直相安无事,你悠着点性子,别又惹了麻烦。”
白炎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退出了亭子,在经过翦秋阁时顿住了步子,探手怀中拿出一包糕点,闻了闻,然后嘻嘻一笑,上了台阶去。
绿萝正拿着掸子清理着架子上的摆设,突见一个纸包递到眼前,先是一惊,待看清来人之后又是一喜,急急的便要行礼,却被白炎一搭挡住,然后将那包糕点放在了她的手中:“上次跟你说过的兰玉坊的糕点,你不是说多年未曾出过宫门,久不知滋味了么,喏,刚出炉的,被我揣在怀里,还带着热气。”
“小侯爷!”绿萝的眼中漾着惊喜,然后又透出了一丝泪光来。她本是在小侯爷被软禁于此时与他闲聊说起儿时进宫前曾吃过兰玉坊的糕点,然宫门一如深似海,纵就在这东都城内,她都再也没有闻到过那糕点的味道,谁知此人竟就此记住,还特地买了带入宫来。
“诶,不过一包糕点而已,看你高兴成什么样子了。”白炎说着伸手便去拭绿萝的眼角,却在骤然间一惊,然后缩回了手,嘻嘻一笑,道:“喜欢吃我下回来又带给你,皇上怕我捣乱,让我立刻出宫了,下次再来看你。”说完返身便出了门去,到了门外却微微一顿,吐了吐舌头。
自己总是忘记女儿家不比男人,心思细腻得很,经过上次小酒一事,自己才明白少女情怀如此容易萌动,若再这般大大咧咧又招惹了她人,无瑕知道了必定又要生气。想到无瑕,那眉目间不由自主的便是一柔。
无瑕生气时的模样是怎样的?
站在雪地里便痴了神,想到那次他诳了自己一同喝药,让自己苦的直跳脚,他却喝着放了糖的药,完了还将碗反扣,孩子般冲自己得意的笑,那笑容无邪美丽,让人怦然心动。他生气,便是将头别向一旁不看自己么?
细细想了想,脑海中却竟想不出无瑕生气时的模样,能够想到的,全是他的笑容,虽然那笑容如此少,却如同烙印般烙在了自己心上,让人甜蜜无比。
他现在身子怎样了?有奚昊缠绵陪在他身边,定也不会很无聊,再过一个月,他的心疾便能够痊愈了吧?好想他,想要陪在他身边,就算无法为他分担痛楚,至少也能让他开心。
“呼——”深吸了一口气,白炎甩了甩头,下了台阶,向着宫门疾步而去。
不对!东都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又怎能不知晓,以他的性子定是不会再留在谷中的!
脑中突然嗡——的一响,白炎骤然间睁大了双眼,顿住了步子。
自己竟忽略了这个!
他若知道,必定是会走的……
身子一晃,竟有些站立不稳,白炎伸手一把抓住了身旁的石柱,然后狠狠的一拍自己的额头。
该死!无瑕必定已经不在相思谷了!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才能再次与他在一起,现在却又一次分隔两地,他若离开,自己又要去何处寻他!
“小侯爷急急的跑什么?”南宫热河与白泽正等在宫门口,见那人一脸焦急的往外跑,忙急急跟上,扬声问道。
“我写封信,你让人加急送去金翎,不行,我还得写一封给小酒,让她务必要将信亲自送到无瑕手中,我要确定无瑕还在金翎,他定不会走的是吗?”回头间那从来都天地无惧的男儿竟漾起了惊慌,狠狠一抓南宫热河的手臂,然后急切的道:“你说,无瑕是不是还在相思谷中,他答应我等我回去的,他定不会走的是不是,是不是——”
没有等到南宫热河的回答,他却已经松了手,因为那话苍白得令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小侯爷……”
“是我自己的错,我为什么要回来,我若一直陪在他身边,我若……”
双眼抬起,那炫白一片的天空突然有些扭曲,白炎的身子骤然间一缩,双膝一屈,跪在地上捂住了头。
好痛!
耳中突然出现了锐利的鸣响,然后头痛欲裂,便仿佛有千把铁锤在脑中锤炼一般,又仿佛有什么在拉扯自己的记忆,突然之间闪过了无数陌生的片段。低吼一声,白炎将额头狠狠一撞地面,幸得那地面全是积雪,纵如此,也将南宫热河和白泽吓了个够呛,奔过去拉扯着想要让他站起来,却被他突如其来的两拳打得重重跌倒在地。
白炎抬起双眼,狠狠的看着面前那两人,眼中折射出了骇人的光芒。
又来了!自那日他被从宫中带回之后,这种突然间的改变已经出现过几次了,从他口中叫出陈忠二字来看,是他曾遗忘的儿时记忆在慢慢恢复,然为何总是这般尖锐的抵抗一切靠近,究竟那段失去的记忆是怎样的?让他如此防备他人,对身边的任何人都如此不抱信任感。
“小侯爷,放松下来,是我们,南宫和白泽,你现在很安全,没有人要对你不利,小侯爷……”双手伸出,举在面前,表示自己没有任何恶意,南宫热河小心翼翼的靠近了那人,然后慢慢将手放在了他的的肩头。
“先起来再说。”
身子站起,被冷风一吹,白炎甩了甩头,看向了身旁那人。
“我……怎么了?”
发现他说话语气改变,南宫热河长长吐了口气,示意白泽拉过了乌骓,将他扶上马背,才道:“没什么,太医说,因为上次冻的时间过长,发了高烧,脑中记忆有些混乱而已,没事的,咱们回去吧。”
白炎闻言不再说话,轻轻一碰马腹,向前而去,南宫热河与白泽跟着上了马,却满脸担忧的对视了一眼,才紧随而上。
这情形实在有些不妙,谁都不知道小侯爷儿时记忆里究竟有些什么,那种冷冽的眼神如此可怕,竟让人不由自主的心底犯寒,那突然间乖戾的神色,令他仿佛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一般!想到爹爹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南宫热河心底不禁犯了嘀咕,此主到现今仍是顽劣小子一个,根本无心权利与地位,他想的,不过就是侯爷夫人平安无事,然后能与那人携手相伴而已,如此一个淡泊名利之人,将来当真会掀起天下之大波澜?若果真如此,却不知究竟会是怎样的事情,能让他如此不顾一切,当,是与那人有关吧。
只愿将来此情终了之时,他还能秉承本性,莫迷失一切,踏骨成灰,覆尽这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