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5
黯淡云层后透出一轮新月。
晕倒的太子被金吾卫抬进了偏殿。
宫女行色匆匆地回到金銮殿内,颤声禀告:“陛下,九王爷……九王爷……”
梁王早已听见殿外喧嚣,压制住心底的怒火,愤然将龙案上的折子尽数扫在地上:“若不是北地的幽云十六州还需玄甲铁骑镇守,朕容不得他。”
“……也罢,太子如何了?”
“太子殿下受了惊吓,暂时……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梁王猛地一拍龙案,震得金銮殿都跟着震颤不已,“朕的太子在金銮殿前被朕的弟弟吓晕,传出去……朕颜面何存?”
“陛下,可要降罪于九王爷?”
梁王见随侍的太监已经轻手轻脚地捡起了所有的折子,恭敬放在龙案之上,便深吸一口气:“降罪?……他刚得胜归朝,朕若因太子之故降罪于他,岂不是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朕只能赏他!”
宫女将头垂得更低:“可王爷并没有接陛下赐婚的圣旨。”
梁王闻言,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再次在心头燃烧起来:“放肆!”
满宫侍女太监噤若寒蝉,唯有宫灯发出轻微的响动。
许久以后,端坐在龙椅上的帝王终是阴郁出声:“寻芳,去看看太子有没有醒,若是醒了,就让他来金銮殿见朕。”
跪在殿下的寻芳领命而去,须臾,领来了神情恍惚的太子。
穆如期神思不属,畏畏缩缩,觉得金銮殿前的灯火都是张牙舞爪的厉鬼,差点绊倒在地。梁王见状,直将手边的折子砸了过去。
寻芳连忙拦在太子身前,任由折子砸在自己的鬓角,再跪在地上,高呼:“陛下息怒!”
穆如期恍然回神,跟着寻芳一同跪下:“父皇……”
“你还知道朕是你的父皇?”梁王猛地起身,伸手指着穆如期,连道许多声“你”后,颓然跌回龙椅,“朕还当你心里只剩夏朝生了!”
“夏朝生”三个字戳中了穆如期的心窝,他脖子一缩,泫然欲泣:“朝生……”
“混账东西!”梁王又砸了本折子,“朕这些年对你的教导,你都混忘了吗?”
“儿臣……”
梁王不欲听他的辩驳,厉声质问:“朕为何要赐婚,你可知道?”
穆如期唯唯诺诺:“儿臣愚钝,儿臣不知。”
“朕是料到夏荣山的小子会抗婚,想要镇国侯府与你九皇叔反目!”梁王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头顶平天冠垂下的十二串旒随着他的怒吼簇簇作响,“你自己想想,天下谁不知道你与镇国侯府小侯爷的情意?”
跪在殿下的穆如期丝毫没体会到梁王的良苦用心,反而恍惚不已,当着梁王的面,喃喃出声:“朝生……”
“混账!”梁王气得一个踉跄,再次将龙案前的折子全砸在了地上。
金銮殿内落针可闻。
“朕当你少不更事,却不想竟是真的糊涂。”梁王兀自喘了会儿气,自龙椅上急急走到穆如期面前,甩开前来搀扶的太监的手,弓腰按住他的肩膀,“你是朕的嫡子,大梁未来的天子,朕还指望你日后当个明君,可你怎么连朕的苦心都不明白呢?”
“父皇……”穆如期苦笑,“儿臣求父皇赐教。”
“儿啊,你可知镇国侯领兵多年,功高震主,而你九皇叔平定幽云十六洲,军中将士无不以他马首是瞻?他们都是朕的心头大忌!”梁王硬是将穆如期从地上扯起来,抓着他的两只胳膊,急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朕赐婚,就是要镇国侯府抗旨,就是要你九皇叔颜面扫地!”
“……侯府和你九皇叔闹得越难看,朕越高兴!”
“……可是儿啊,你为何糊涂到陪着夏荣山的小子一齐跪在金銮殿前,丢朕的颜面?”
“……你可知,待朕贬斥了镇国侯,自会重新拟旨,将他赐给你做王妃!”
穆如期如遭雷击,片刻,泪流满面,重新跪在梁王脚下,痛心疾首:“儿臣愚钝,儿臣不知父皇良苦用心,儿臣有罪!”
梁王摆了摆手,闭眸长叹:“朕的皇子中,唯有你和五皇子颇有些建树,你莫要再让朕失望。”
穆如期浑身一震,感恩戴德地行了大礼:“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知道就回去吧。”梁王疲惫地低咳,“夜深了,寻芳,送太子出宫。”
“太子殿下,请随奴婢走吧。”寻芳顺势扶住穆如期的手臂,将他带出了金銮殿。
东宫的小太监连忙拎着八角宫灯为两人引路。
夜风徐徐,火光幽幽。
几人的影子映在宫墙上,沉闷的脚步声搅碎了皇城的宁静。
“太子殿下,陛下生气时说的话自然重些,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寻芳声音平稳一如水波不惊的湖面,“过几日,陛下心情好了,必定会重新考虑赐婚之事。”
“多谢姑姑提醒。”穆如期诚惶诚恐地道谢,“夜里风急,姑姑就送到这里吧。”
寻芳依言止步,屈膝行礼,青色的衣摆在风中摇曳,仿佛盛开的莲花。
穆如期目送她远去,佝偻的腰杆逐渐挺直。
拎着宫灯的小太监殷勤地递上手帕,掐着嗓子抱怨:“太子殿下对她那么客气做什么?”
穆如期漫不经心地擦着手,言谈举止与在金銮殿前,判若两人:“她可是父皇身边的女官,从前太后身边的红人,就算我是太子,又如何?还是得对她客气,免得有不好的话传到父皇那里,我都说不清。”
“那殿下为何要惹陛下生气呢?”小太监接过穆如期丢回来的手帕,心有余悸,“还有九王爷……”
小太监的话被一声冷嗤打断。
穆如期双手背在身后,不屑地勾起唇角。
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来,清辉逐渐照亮了他面上诡异的微笑。
“我的好九叔啊……我还不知道他?”
“只要夏朝生说一句‘不想嫁’,他此生都不会再踏入皇城半步!”
“你看,刚刚他不就主动把夏朝生送到我面前了吗?”
小太监“啊”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谄媚地奉承:“太子殿下好计谋。”
“……只是陛下那边……”
“父皇想要的,不是一个聪明伶俐、会威胁他地位的太子。”穆如期眼底划过一丝自嘲,“我若真的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对咱们虎视眈眈的五皇子就又要有出头之日了。”
小太监嘴角的笑意略有些挂不住,垂着头,不敢直视穆如期的眼睛。
穆如期不以为意,他抬头望着月亮,喃喃自语:“君心难测啊。”
当了太子又如何呢?
不登上至尊之位,不将一切权利拿捏在手心里,便要任人宰割,便会丢盔弃甲,便会失了心智,便会一败涂地。
“金吾卫已经去过侯府了吧?”穆如期收回思绪,垂眸望着自己的影子,“你派几个人去侯府前守着。”
小太监低声应下:“派什么人好?”
“你看着办,反正东宫的人,朝生都认识。”
“成,奴才这就去办。”
“不,等明早吧。”穆如期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示意小太监继续在前面带路,“我们的人现在去,也见不到朝生。”
太监迈着小碎步急急地走着,他手中的灯笼在风中飘摇,宫墙上似乎演起了皮影戏。
“太子殿下,我们的人见着小侯爷,该说些什么?”
“就说我已在殿前跪至晕厥,可九皇叔不愿成全……他若想嫁给我,就去王府求九皇叔吧。”
“殿下,万一小侯爷不肯去呢?”
宫墙上的皮影戏画面陡然一变,像是变出了一头准备吃人的猛虎,原是穆如期揪住了小太监的衣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太监手里的八角宫灯“啪嗒”一声跌落在地上,烛台翻到,赤红色的火舌吞没了灯笼。
“奴才……奴才说错了话,王爷息怒啊!”
火光在穆如期眼底升腾:“不可能。”
他一字一顿道:“你给我记住了……他一定会去。”
“因为他说过,非我不嫁!”